以下正文
次日上午,軍司馬景派來了一隊士卒,帶走了滕虎的屍體。
蒙仲遠遠地看着。
不知過了多久,他身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昨晚,動手了麽?”
這聲音蒙仲太熟悉了,但熟悉中又隐隐有些陌生曾經的蒙虎,向來嬉皮笑臉,很少會使用這種凝重的語氣。
顯然,是因爲父親的死亡,讓蒙虎這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亦一下子成熟了許多。
“沒有。”蒙仲如實說道:“他是因爲傷勢過重而死的。”
“爲什麽?”蒙虎皺眉看了一眼蒙仲,帶着幾分不悅說道:“爲什麽不下手?”
轉頭看了一眼蒙虎,蒙仲目視着遠去的車隊,輕聲說道:“是啊,蒙擎叔好不容易擒住了殺害我兄長的仇人,我卻眼睜睜看着他因爲傷勢過重而死……阿虎,你會生氣麽?”
“看你有什麽樣的理由。”蒙虎皺着眉頭說道:“如果是因爲軟弱,因爲不忍心下手,阿仲,我會揍你的,會狠狠地揍你。”
蒙仲聞言看了一眼蒙虎,從蒙虎嚴肅而認真的眼眸中,他意識到蒙虎并不是在說笑。
長長吐了口氣,他感慨道:“軟弱嗎?你可是親眼看着我初陣就殺死了至少四名滕國的士卒……”
蒙虎愣了愣,歪着腦袋想了想,旋即語氣稍稍緩了下來:“那是因爲什麽?”
“是我覺得沒有資格吧。”蒙仲搖着頭感慨道。
“沒有資格?”蒙虎不能理解。
見此,蒙仲便解釋道:“昨晚,我與滕虎有一小段的對話,通過對話我能感覺出,那是一位值得被尊敬的敵國君主。……他是爲了保護其國人,而我們則是爲了宋國,爲了完成王命,無論是他在戰場上殺死我們,還是我們在戰場上殺死他,都不是一件單純用善惡對錯可以定義的事。……隻是因爲義兄惠盎的關系,蒙擎叔将手刃此人的機會交給了我,而軍司馬亦默許我殺死滕虎,這算什麽呢?我根本沒有對滕虎造成一絲一毫的創造,并且,那種人物,也不應該死在我這種無名小輩手裏,那是蒙擎叔用命換來的。”
蒙虎聞言死死地看着蒙仲的眼睛,見後者的眼睛真誠而堅定,毫無閃躲心虛之意,他臉上終于露出了幾許笑容,寬慰道:“不要那麽說,如果不是你那井闌車的建議,滕虎也不會被逼到冒着危險出城的地步。……隻是這樣你不會感到遺憾麽?錯失了報仇的機會?”
蒙仲聞言長長吐了口氣,搖搖頭說道:“看到滕虎落到那樣下場,我心中就已沒有遺憾了。兄長的仇恨,蒙擎叔也已經幫我報了。……應該說,蒙擎叔是幫我兄長,還有幫那些被滕虎所殺的人報了,至于我,本來就是局外人,夫子曾言……”
“停停停。”
蒙虎趕忙阻止了蒙仲:“你那些道家的話我可不想聽,聽得人頭昏腦漲。”
說罷,他深深看了一眼蒙仲,笑着說道:“我很高興你不是因爲臨時的軟弱而放過了滕虎,任其因爲傷勢而死。不用在意我父親,我父親那樣頂天立地的男兒,是不屑于對一個即将死亡的人下手的。”
說罷,他亦長長吐了口氣,問道:“也就是說,我們與滕虎的恩怨了結了?”
“唔,但我們與滕國的恩怨,卻并未了結。”蒙仲頗有些沉重地說道。
聽聞此言,蒙虎輕哼道:“也快了吧?滕虎死了,滕人再無任何仰仗,相信隻需再一波攻勢,就能攻陷滕城。”
“未見得。”蒙仲搖了搖頭說道:“昨晚滕虎曾言,他還有兩個弟弟,若他戰死,則他那兩個弟弟将會繼承國君之位,繼續領導滕人對抗我軍……”
蒙虎聽得很是不可思議。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呼喚:“阿仲,阿虎。”
蒙仲、蒙虎二人轉頭看去,便瞧見蒙珉拉着蒙橫的手臂朝着這邊走來後者似乎有點不情願的樣子。
“族兄。”蒙仲與蒙虎抱拳行了一禮。
蒙珉笑着點點頭,随即對有些不情願的蒙橫說道:“喂,阿橫。”
隻見蒙橫沒好氣地看了一眼蒙珉,旋即看着蒙仲、蒙虎二人,在欲言又止了一番後,稱贊道:“我看到你們在戰場上的表現了,阿仲,你做得很好,阿虎,你也不差……”
“還有呢?”蒙珉在旁催促道。
聽聞此言,蒙橫眼中閃過幾絲懊惱,但最終還是向蒙仲、蒙虎二人道了歉:“阿仲、阿虎,很抱歉,我那日将你們丢下……我當時以爲你們隻是軟弱,但……總之,是我小看你們了,你們有能力自己邁過那一道門檻,抱歉。”
蒙仲與蒙虎當然不會在意,因爲他們也明白,族兄蒙橫當時的憤怒,隻是因爲“怒其不争”,從本質來說,他也希望蒙仲、蒙虎能借殺死那四名滕人而邁過“殺人”的心靈上的那一關。
而如今誤會解除,彼此之間自然沒有什麽芥蒂。
四人邊走邊聊,聊了許多,他們開始聊到了蒙仲,畢竟曾在昨日的戰場上殺死了至少四名滕國的兵卒,因此蒙橫與蒙珉也很擔心蒙仲此刻的心情。
說實話,由于有蒙擎、滕虎相繼死亡的這件事,蒙仲還真沒去細想當時被他殺死的那幾名滕國兵卒除了第一個被他殺死的滕兵,後續的他甚至都不記得,因爲當時他的腦袋空白一片,隻是機械般地遵照蒙鹜給予的指示,哪裏還記得那麽許多。
聽蒙仲這麽一說,蒙珉與蒙橫紛紛說道:“忘了好,忘了好,根本不用去記,記住了那些人的面貌,反而是給自己找罪受。……喝點酒,睡一覺,過幾日将它徹底淡忘。”
這是蒙橫、蒙珉作爲“前輩”的建議,蒙仲虛心接受。
聊着聊着,四人又聊到了“前家司馬蒙擎”,也就是蒙虎的父親,他二人盡力地寬慰蒙虎,但蒙虎卻笑着說道:“兩位族兄無需安慰我,我爹是頂天立地的男兒,縱使死了,他也是轟轟烈烈的死去,昨日戰場上所有的宋兵與滕兵,都會牢記我爹的名字……那是單獨讨殺了滕虎的男人!”
看着蒙虎爲此自豪的模樣,蒙橫、蒙珉二人面面相觑。
九月十一日,軍司馬景再次攻打滕城。
此時,滕虎的弟弟滕耆已被滕人從齊國境内召回滕耆原本欲前往齊國求援,沒想到剛剛過了齊國的邊界,便收到了兄長滕虎戰死的噩耗,忍着心中的悲痛,急忙返回滕城。
“爲何不派兵救援?!”
在滕耆返回滕城,了解了他兄長滕虎的死因後,素來溫文爾雅的他,憤怒地揪住了大司馬畢戰的衣襟,惡狠狠地質問他。
畢戰羞愧地擡不起頭來,但此時,滕耆的弟弟滕昊卻解釋道:“亞兄,這是兄長的命令。……兄長在離城前叮囑過,命我等死守城池,若他不幸被宋軍圍困,他會自己想辦法脫身,讓我們切忌派兵救援,以免被宋軍有機可趁,導緻滕城失守……”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滕耆緩緩松開手,悲傷的說不出話來。
在旁,墨家钜子丘量亦歎着氣,代畢戰解釋道:“當時局勢艱難,畢司馬在城郭内阻擋宋軍,城内……并無多餘的兵力救援滕侯。”
滕耆這才不做聲了。
片刻後,滕昊小聲說道:“亞兄,兄長生前有命,若他不幸戰死,你即是我滕國的君主。”
聽聞此言,滕耆深吸一口氣,環視周遭的所有人。
他知道,兄長滕虎的戰死,讓所有人都六神無主,他必須振作起來,代替兄長繼續守護滕國。
不過在此之前,他必須先向宋軍索要回他兄長滕虎的遺體,免得兄長的遺體被宋人侮辱。
于是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派人去宋軍營寨,索要兄長的遺體……”
聞言,墨家钜子丘量主動說道:“請讓我前去索回滕侯的遺體。……我墨家終歸有幾分薄面。”
“那就拜托钜子了。”滕耆感激地說道。
當日,滕國舉行了簡易的儀式,由滕耆繼任滕國君主的位置。
而墨家钜子丘量,則帶着幾名弟子來到了宋軍,見到了軍司馬景。
不得不說,對于這些墨家弟子,景其實相當痛恨,因爲就是因爲這些墨家弟子在幫助滕國,才導緻他花了整整兩年餘都沒能攻下滕國。
但他又不敢扣下丘量,更别說将其殺害,畢竟人家是爲了索要滕虎的屍體而來,倘若他将其殺害,非但天下墨家都将視他爲仇寇,甚至于儒家也會指責他,攻殲他。
期間,景問丘量道:“滕城可願投降?”
丘量搖搖頭,如實說道:“滕耆亦繼任滕侯之位,将繼續抗拒宋軍不義的戰争。”
這話氣地景恨不得拿劍殺了丘量,但考慮到對方乃是墨家的钜子,景沒有這個膽量,于是他對丘量說道:“請容我請示大王。”
見此,丘量便說道:“請允許用我爲質,交換滕侯的屍體,若宋王日後因此責怪司馬你,丘量可以一死,平息宋王的怒火。”
景被丘量糾纏的沒有辦法,最終同意了此事。
大概三四日後,身在彭城的宋王偃收到了景的戰報,這才得知滕虎已死。
對此欣喜若狂的宋王偃,當即帶着惠盎,親率一支王師前來滕城。
在宋王偃看來,滕虎一死,滕國便再也無法抵擋他宋國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