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之後,蒙虎時不時因看到城内建築的宏偉而發出感慨的驚呼聲,使得街道來往的國人頻繁轉頭觀瞧。
周圍那些行人的目光仿佛在無聲地說:這是哪裏來的鄉下土包子。
但由于蒙仲、蒙虎一行七人各個身穿着甲胄,縱使周圍來往的行人看向他們的目光中有諸般的輕蔑與不屑,卻也沒有人敢直接開口嘲諷。
畢竟擁有穿戴甲胄資格的,基本上都是甲士,屬于下級貴族,縱使是鄉下地方的甲士,亦擁有着比一般國人更高的國内地位。
更别說這一行人還各個佩戴着利劍。
“阿虎,消停點,你這……怪丢人的。”
蒙仲稍稍拉了拉蒙虎的手臂,低聲提醒道。
然而蒙虎卻渾不在意,甚至還沖着一名盯着他瞧的行人沒好氣地質問道:“喂,看什麽看?!”
結果那名國人慌慌張張地就跑遠了,惹地蒙虎哈哈大笑。
真丢人啊。
見街上越來越多的人用異樣的目光瞅着他們,蒙仲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攔下了一名街上的行人,詢問道:“這位老丈,不知惠盎大人的府邸在城内什麽位置?”
被他攔下的行人,是一位大概五十歲左右的老者,後者仔細地打量了蒙仲幾眼,旋即回答道:“倘若你說的惠盎,乃是前國相惠盎,那麽就在城内……你沿着這條街往東行,待看到武氏酒肆後往北走,那裏有一條街巷稱作惠子巷,巷内即有我宋國前國相惠盎的府邸。”
“多謝老丈。”蒙仲拱手道謝。
旋即,蒙仲一行人便按照這名老丈所指的路,朝着前方而去,前前後後大概用了近大半個時辰,才摸到了惠盎的府邸。
“惠府……應該就是這裏了。”
看了一眼府門前懸挂的橫匾,見上面刻着惠府兩字,蒙仲暗自點了點頭,便走上了石階。
此時在這座府邸前,還立着四名甲士,其中一人見蒙仲一行人走來,便離開自己的位置迎了上來,正色說道:“幾位兄弟,不知是哪的兵士,此乃惠相的府邸,若無要事,請勿沖撞。”
他的語氣還算是客氣的,畢竟蒙仲等人一看也就是“甲士”的身份,倘若換做尋常國人,怕是已遭到呵斥。
見此,蒙仲便抱拳說道:“這位阿兄,我等來自商丘、景亳一帶,與惠相乃是鄉鄰,家中有長輩命我到彭城時前來拜會惠相,不知惠相可在府中,能否代爲通報一聲?”
一聽對方與惠盎似乎有些交情在,那名甲士的語氣更爲和善了些:“惠大夫眼下在宮内,并不在府中。幾位若是有事,不妨在府外稍侯。”
聽了這話,蒙虎有點不樂意了,不滿意的叫嚷道:“你是叫我等在府外等着?”
“職責所在,請見諒。”那名甲士不亢不卑地說道。
蒙仲當然明白對方是什麽意思,無非就是不清楚他們的身份底細罷了,畢竟惠盎乃是宋王偃身邊的治國謀臣、肱骨心腹,不是誰來了瞎編幾句就能進府,萬一其中混有奸細、刺客該怎麽辦?
這年頭,派刺客殺死敵國的政要重臣,這并不新鮮。
“阿虎。”
蒙虎輕斥了滿臉不渝的蒙虎,旋即抱拳對那名甲士說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石階下等候,倘若惠大夫返回,還請代爲禀報。”
“請放心。”見對方如此識相,那名甲士眼中的警惕有所消減。
大約等了有大半個時辰,待等臨近黃昏時,便有一隊甲士保護着一輛馬車來到了府邸,旋即,從馬車上走下一名男子,目測大概四十多歲,身穿青袍,頭戴玉冠,手持一柄入鞘的寶劍,在一隊甲士的簇擁中,邁步走向府門。
顯然,這位便是惠盎。
而此時,方才與蒙仲有過交談的那名甲士便立刻迎了上來,抱拳禀道:“惠大夫,有幾位您的鄉鄰前來拜訪……”
“鄉鄰?”惠盎聞言一愣,順着那名甲士所指的方向,便瞧見了石階下站在一尊石獸旁的蒙仲幾人,眼中露出幾絲困惑。
畢竟蒙仲幾人,他一個都不認識。
不過既然對方自稱鄉鄰,惠盎還是将蒙仲幾人喚到了跟前。
當然,在靠近惠盎前,蒙仲等人被那隊甲士先解下了随身攜帶的兵器,并且簡單地搜了身。
“晚輩蒙仲,見過惠大夫。”
惠盎上下打量了幾眼蒙仲,平和地笑道:“小子,你與惠某有親份?莫非你來自商丘?”
“不,在下來自景亳。”
說着,蒙仲便從懷中取出了莊子親筆所寫的竹簡,雙手将其遞給惠盎,口中說道:“這是我的老師叫我轉呈給惠大夫的。”
惠盎有些驚訝,接過竹簡将其攤開,粗略一觀,卻見上面寫着緻惠盎:此乃莊周之弟子蒙仲也!
見此,惠盎臉上立刻露出驚訝之色,看看眼前的蒙仲,再看看手中的竹簡,反複幾次後難以置信地問道:“你的老師,竟是莊夫子?”
聽聞此言,附近的甲士們亦紛紛轉頭看向蒙仲,臉上滿是震驚,畢竟,但凡是宋國人,就沒有不知道莊夫子的,畢竟那位可是他們宋國的聖賢啊。
“是的。”蒙仲拱手回道。
惠盎再次上下打量着蒙仲,旋即便笑着将後者一行人請入了府内。
惠盎的府邸,可要比蒙氏宗主蒙箪在景亳的府邸大得多,更何況蒙仲、蒙虎等人其實也并未到蒙箪的府邸去看過,這使得蒙虎在跟随惠盎等人走入府内時,不時就因爲府内的精緻設施而忍不住發生感歎之聲。
“惠大夫,這兩個池子,是天然形成的嗎?”
“當然不是,是通過人力挖掘的。”
“這麽大的池子……”
那蒙虎的驚呼聲,讓蒙仲幾人都感覺隐隐有些羞恥。
來到府内前院的廳堂後,惠盎吩咐府上的家仆奉上酒菜,以款待蒙仲一行人。
待彼此都坐下之後,惠盎詢問蒙仲道:“小子,夫子最近還好麽?”
蒙仲有些納悶于惠盎仍然用“小子”這種稱呼來稱呼自己,不過倒也沒有在意,恭謹地回答道:“夫子近來身體還健朗。”
“哦。”惠盎點點頭,旋即忽然又問道:“那夫子身邊的老仆蕭伯呢?他的身體可健朗?”
“蕭伯?”蒙仲愣了愣,旋即忽然明白過來,帶着幾絲微笑說道:“夫子身邊的老仆,我等都稱他爲‘莊伯’,莊伯本姓向,惠大夫所說的蕭伯,在下不知是誰。”
“哈哈哈。”惠盎笑了笑,改口道:“對對對,是莊伯,是我記錯了。”說罷,他看了一眼蒙仲,又說道:“近兩年,我與夫子少有同信,不過卻聽說夫子正在寫一篇新的道家論著……”
“惠大夫指的是《逍遙遊》吧?”蒙仲平靜地說道:“北冥有魚,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将徙于南冥……”背誦到這裏,他看了一眼聽得津津有味的惠盎,忽然歉意說道:“抱歉,惠大夫,小子忽然想起,夫子的這篇新著,未經他老人家允許,我不能随意透露。”
惠盎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我信了,我信了,似這般氣勢澎湃的文章,也就隻有夫子才能寫得出來……”說罷,他舉起面前矮桌上的酒樽,歉意說道:“是爲兄的過錯,向賢弟陪個不是。”
原來,惠盎是對蒙仲的身份起了疑心,才會故意試探。不過想想也是,莊子幾十年不收徒,今日忽然冒出一個弟子,且惠盎從未聽說過,他當然會感到懷疑。
不過在經過簡單的試探後,惠盎已經信了五六分了,至于剩下的四五分,惠盎相信隻要二人稍微相處一下,就能清楚地分辨出來。
喝了幾樽酒後,惠盎便詢問起了蒙仲等人此來彭城的原因,蒙仲也不隐瞞,如實說道:“前一陣子,鄉邑接到王命,得知大王令各家族再聚集族兵,協助王師攻打彭城……”
“原來如此。”
惠盎聞言微微歎了口氣,問蒙仲道:“夫子對此,有何見解?”
蒙仲重複莊子的話說道:“夫子稱這場戰争乃‘失道者之争’,雙方将不會有勝者。”
“失道者之争……”
惠盎喃喃念叨着這幾個字,旋即苦笑着說道:“夫子一言中的啊。”
說罷,他一臉苦悶地又灌了自己幾樽酒。
晚上,惠盎給蒙仲、蒙虎一行人安排了住所,随後他将蒙仲單獨請到自己的書齋。
惠盎的書齋有些亂,木架上、箱子裏,到處擺滿了竹簡,蒙仲好奇地拾起一冊翻開一瞧,卻意外地發現竟然是儒家的書冊。
這讓他啧啧稱奇。
“怎麽了?”惠盎見此好奇問道。
蒙仲解釋道:“據小子所知,惠大夫乃是惠子的族人,小子原以爲惠大夫學的是名家的知識,沒想到……”
“沒想到竟然是儒家,對吧?”惠盎笑了笑,旋即說道:“你既是莊夫子的弟子,自當明白夫子與我族叔惠子的交情,你我之間就無需這般客套了,兄弟相稱即可。”說罷,他率先笑問道:“阿仲,夫子教你的,想必都是道家的經典吧?”
“并不完全。”
蒙仲搖搖頭說道:“夫子還教了我名家的知識,比如惠子所著的《堅白論》、《同合異》、《遍爲萬物說》,我皆稍有涉及。”
惠盎聞言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旋即便興緻勃勃地與蒙仲辯論起名家的那些經典命題,從始至終,蒙仲面不改色、對答如流,這讓惠盎徹底相信,眼前這位少年的确是莊子的弟子。
因爲唯有莊子的弟子,才會如此精熟于道、名兩家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