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屋内,蒙仲盤坐在莊子面前,手捧竹簡高聲誦讀。
而此時,莊子則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弟子。
與兩年前相比,他眼前這位弟子變得高大壯實了許多,雖然年紀尚未到十五,但爲人處世,莊子認爲卻比尋常的成人還要沉重老成。
當然,這也歸于他莊周的教導。
在所有弟子當中,莊周對蒙仲的要求是最嚴格、最謹慎的,每當這名弟子出現一些誤入歧途的苗頭時,他總會及時将其糾正,就好比兩年前蒙仲曾沾沾自喜于用名家的那些“命題”辯倒了居内的同伴們,當時莊周就用雞三爪勸導了蒙仲。
但唯獨有一件事,縱使是他莊周亦無能爲力,即蒙仲心中的那份怨恨,關于他兄長蒙伯被滕國君主滕虎所殺的那份恩怨。
事實上,蒙仲事後從來沒有在居内提及過相關的事,但莊子卻清楚,自從蒙仲将其兄蒙伯下葬之後,此子便開始觀閱孫武、吳起、孫膑、司馬穰苴、太公望等人的兵法,并時常與武嬰、蒙虎、蒙遂、華虎等人在居外鍛煉身體,鍛煉武藝,顯然是準備着有朝一日爲其兄長報仇。
曾經莊子亦想過去阻止,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
因爲莊子很清楚,除非蒙仲自己看淡此事,放下仇恨,否則無論是誰,都無法化解這名弟子心中的那份恨意。
雖說有違莊子以往的準則,但他還是在暗地裏希望宋國盡早攻滅滕國,殺死滕虎。
畢竟隻有滕虎死去,蒙仲才能徹底從這段仇恨中解脫。
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包括莊子都沒有想到,滕國那小小的國家,竟然接二連三地擋下了宋國的攻勢,雖說在這件事的背後,未必沒有齊國、魯國暗助滕國,但即便如此亦不能否認,滕氏一族在滕國确實得民心,得到滕國上下的擁護與支持。
“夫子?夫子?”
就在莊子恍惚走神之際,他聽到了蒙仲的喚聲。
原來蒙仲已經将《逍遙遊》這片著作誦讀了一遍,卻發現莊子看着自己出神,于是便輕聲呼喚。
面對着蒙仲有些困惑的目光,莊子點了點頭,提筆在竹牌上寫下了逍遙二字,詢問蒙仲能否理解《逍遙遊》中的“逍遙意境”。
從十歲起,蒙仲就在莊子身邊學習,且深得後者真傳,傳授道、名兩家的思想,這距今已有整整四年,不誇張地說,道家、名家兩家的思想,蒙仲都已融會貫通。
但問題就在于,道家的思想跟其他學術不同,懂不懂是一回事,是否能得到相應的個人體會,這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好比這篇《逍遙遊》,其實莊子已經點明了至高境界的逍遙,即忘卻物我的界限,達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無所依憑而遊于無窮,蒙仲當然能理解其中含義,但這并不能助他真正領悟其中的本質。
因爲他達不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ps:說實話,作者不認爲人有誰能達到的,道家的思想實在是太理想化了,這已經不是要教出聖人的地步了,而是要教出比聖人更高層次的……實在不知該怎麽形容。】
單單無己,蒙仲就做不到。
所謂的無己,即是從精神上超脫一切自然和社會的限制,泯滅物與我的對立,把自己消融與天地萬物之中而臻于道我合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境地。
而蒙仲想要爲兄長蒙伯報仇的這份堅持,實則就是過度的親情對他的束縛,是“不自由”的,唯有内心放下仇恨,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這些道理,其實蒙仲也都明白,隻是他做不到。
見蒙仲低下頭,有意避開了自己的勸道,莊子默然歎了口氣。
一步一步來吧。
他暗暗想道。
當日黃昏前,蒙仲告别了莊子、莊伯與莊内的其餘同伴,騎着毛驢灰灰返回鄉邑。
回到鄉邑,回到自己家院子,蒙仲将毛驢栓在院内的柱子上,然後找了些豆子喂這頭伴随了他兩年的驢子。
此時就聽到院内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阿兄,是阿兄嗎?”
蒙仲擡頭一瞧,便看到正屋的門口立着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孩,于是他便應道:“是阿啊,啊,是我,娘在屋裏麽?”
“嗯,娘在屋内歇息呢,方才我瞧了瞧,好似是睡熟了。”
女孩點點頭,噔噔跑了過來。
這名女孩,即是兩年前葛氏帶着蒙仲去拜祭族人時,那名抱着雙膝縮在角落内的女孩,蒙。
因爲可憐她家裏的情況,又考慮到自己長子蒙伯已亡,而此子蒙仲又因爲在莊子身邊學習而長期不在身邊,葛氏在征詢了蒙的意見後,向宗族提出了收此子爲養女的請求。
宗族當然不會拒絕,畢竟葛氏的人品所有族人都清楚,自然不會是爲了吞沒蒙家的田地才收此女爲養女。
當時,在葛氏收養蒙後的第三日,正巧蒙仲回家看望母親,于是葛氏就将蒙這個妹妹介紹給了蒙仲,讓他二人日後以兄妹相稱。
最初的時候,無論是蒙仲還是蒙都有些不适應,但是時間長了,曾經的疏遠自然也就漸漸消失不見了。
“阿兄,這次回家能住幾日呀?”
跑到蒙仲跟前,跟這位兄長一同給毛驢灰灰喂着豆子,蒙一邊欣喜地問道。
“還是兩三日吧。”蒙仲微笑着說道。
“才兩三日啊……”蒙嘟着嘴,有些不滿意地說道:“就不能多住幾日嘛,我還想聽你跟我講講莊夫子的故事呢……”
蒙仲聞言笑着說道:“能有兩三日就不錯了,畢竟我可是去侍奉夫子的。”
“才不是!”蒙糾正道:“兄長你是夫子的弟子,族内上上下下都這麽說。”
蒙仲搖了搖頭。
平心而論,其實蒙說的确實是事實,畢竟莊子待他的确如兒徒一般雖然當世并沒有兒徒這個說法。
但是至今爲止,莊子還是沒有對外承認蒙仲這個弟子,因此蒙仲并不能以莊子的弟子自居。
就在兄妹二人一邊喂着毛驢一邊閑聊時,院外傳來一聲口哨,旋即有個輕佻的聲音打招呼道:“喲,這不是阿仲跟他的養媳婦嘛,怎麽,大白天的就在這親熱?”
蒙仲聞言無語地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卻見從小親近的蒙虎此刻正趴在他們家的院籬笆上,笑嘻嘻地看着他們。
“别開這種玩笑,阿虎。”蒙仲跟蒙虎打了聲招呼。
而在旁,蒙則面紅耳赤,跺着腳罵了幾句類似死阿虎之類的話。
阿仲的養媳婦,這是蒙氏族内的一個玩笑,起因在于當初葛氏收養蒙時,有一名族人對葛氏開了個善意的玩笑,說蒙這丫頭歲數剛好配你家阿仲,莫非葛氏你準備給你兒子養個兒媳婦麽?
由于彼此關系都比較親近,葛氏當時也沒細想,随口就說了句:“是呀,我瞧着這丫頭挺水靈的。”
結果這個玩笑就被傳來了,以至于有時候葛氏帶着蒙到田地做農活,途中碰到族人,那些族人也會随口逗兩句:“葛氏,帶着你家的養媳去哪呀?”
每回都讓蒙羞得面紅耳赤。
當然,玩笑隻是玩笑,族人們笑過之後就忘了,畢竟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就算葛氏真的看中了蒙又怎麽樣呢?兩家雖說都出自一個氏族,但論親份隔着十幾代人呢,更别說蒙氏還有同氏不婚的規矩。
“我方才聽人說你今日回來了,所以我來看看。”
一邊解釋着,蒙虎一邊推開院門走了進來。
隻見兩年後的蒙虎,體魄更爲魁梧,一看就是個猛人的胚子,隻可惜被蒙一腳踹在小腿上,痛地他抱着小腿嗷嗷直叫,徹底破壞了他走入院内時的氣勢。
“阿兄,我去看看娘醒沒醒。”朝着蒙虎做了個鬼臉,蒙噔噔跑回了正屋。
“這個可惡的丫頭!”
看着蒙離去的背影,蒙虎咬牙切齒地說道:“要不是看在阿仲你的面子,我早就揍她了!”
“你要揍女人?”蒙仲随口問了句。
聽聞此言,蒙虎臉上的愠怒一滞,眨了眨眼睛想了想,旋即改口道:“那不揍了。”
蒙仲無語地搖了搖頭,旋即沒好氣地問道:“找我什麽事?”
聽到這話,蒙虎收起了臉上的嬉笑,壓低聲音對蒙仲說道:“如果你今日不回來,明日我就準備去莊子居将這件事告訴你跟阿遂了。……昨日我祖父收到了小叔派人送來的家書,我偷偷看了,信中說宋王已經不耐煩與滕國僵持了兩年,準備再次征募兵卒,攻打滕國,小叔在信中很擔憂地寫道,唯恐這場戰争徹底摧毀我蒙氏一族……”
說到這裏,他朝着四下瞧了瞧,壓低聲音說道:“再告訴你一件事,千萬不可聲張。……昨晚蒙薦長老來找我祖父,二人在屋内商議,我偷偷聽到他們在商量遷族的事。”
“遷族?”蒙仲頗感吃驚地問道。
“噓噓。”蒙虎趕忙給蒙仲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旋即壓低聲音解釋道:“蒙薦長老說的,他說我蒙氏已經爲這場戰争犧牲了太多的族人,倘若宋王仍執意要興兵攻伐諸國,那麽,我們就隻能遷族,投奔其他國家……這事我可沒敢告訴任何人,你千萬不要聲張啊。”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正要再細問,卻見正屋方向葛氏帶着蒙走了出來,歡喜地說道:“仲兒來了啊,快快……阿虎也來了啊,快進來快進來。”
見此,蒙仲與蒙虎交換了一個眼色,旋即二人臉上皆露出了笑容。
“娘,孩兒來看您了。”
“嘿嘿,嬸嬸,我也來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