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指世道的風氣正在逐漸變壞,而人們的心思呢,也不再像古人那樣淳樸、善良,而是充滿了谲詐虛僞。
不得不說,蒙仲這句話恰好又說中莊子的心坎。
莊子爲何竭力提倡使世道回到古代聖人的那個時代,甚至于勸導舍棄聰慧、心機等多餘的東西,其實也是這個原因。
“但……回得去麽?”蒙仲問莊子道。
莊子默然不語。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他的思想根本不足以動搖世俗。
就在莊子沉默之際,蒙仲小心翼翼地說道:“夫子,我以爲這或許也是‘天意’?”
怎麽說?
莊子聞言看向蒙仲,想聽聽這名弟子對此又有什麽見解。
見此,蒙仲斟酌了一下,說道:“小子認爲,其中‘首惡’,在于私心、恒産。”
私心,顧名思義,而恒産,即是指屬于個人的固定産業,比如财帛、田地等等。
在堯舜禹湯時期,恒産屬于整個氏族或部落共有,男人耕地狩獵、女人務桑織布,整個世道很和諧。
然而一旦人有了私心,這種和諧的局面就被打破了。
周王室奉行周禮,推行井田制,實則就是希望在君主制下,實現先古聖賢時期的和諧。【ps:在這裏提一句,莊子抵制君主制,是抵制君主制下“多餘”的那些禮數與刻意講究的階級區别,并不是抵制君王治民這個模式。】
但是到了當代,井田制就基本瓦解了,其中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個原因是公田。
所謂公田,最早是周王室用來以身作則,以及要求諸侯以身作則,勸導天下國民勤奮務農的田地,這種公田的收成,會被用來祭祀先祖、神靈。
但在經過數代之後,無論是周王室還是各國諸侯,都已漸漸放棄了親力耕種,而是改叫國民去耕種而且還不給報酬。
此時的世人,已經有了私心,誰還會去幹這種無利益的事?
于是乎時間一長,公田逐漸荒廢,而諸侯與國民私自開墾,并未得到承認的私田,卻是越來越多。
魯國是第一個承認私田屬于恒産這件事的,且魯國也因爲這件事而變得強盛。
其後,各諸侯紛紛效仿,使國家改革,承認土地屬于個人(或氏族)恒産,從而使“同耕同食”的井田制被徹底瓦解,不勞者不得食的模式,轉變成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世人的私心由此迅速膨脹。
“孔子曾言,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人一旦有私心,就會開始計較。而在井田之制下,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有的人勤奮踏實、有的人偷奸耍滑,可他們得到的,卻是一樣多。似這般‘不公’的制度,它能維持多久呢?……因此學生以爲,井田之制的瓦解是必然的,或是天道運作下的必然。”蒙仲正色說道。
莊子聞言,遂提筆在一塊竹簡上寫道:是故才要倡導世人摒棄成心。
蒙仲在看到那塊竹牌後想了想說道:“昔日,有二人前往齊國稷下學宮求學,其中有一人來自魯國,因家中貧窮,是故每日都用鹹菜、粥塊充饑。而宋人家中殷富,每日酒菜不斷。因二人平日裏交好,某一日宋人見魯人每日都食用鹹菜、冷粥,便叫家仆準備了一籃酒菜,命其贈予魯人。
魯人感謝了宋人的好意,卻婉言拒絕了那些酒菜。
當宋人詢問他原因時,魯人回答道:我因爲從來沒有吃過好的飯菜,是故每日還能咽的下鹹菜、冷粥,若是我今日吃了你贈予的美味酒菜,明日之後我還咽的下這些鹹菜、冷粥麽?
……
夫子,先古聖賢治下的世民,還未經開化,是故人與人能和諧相處,人與禽獸亦能和諧相處,但當今世道,人心詭而多變,你希望世人摒棄成心,豈非是讓那名魯人在食用過美味飯菜後,又讓他再次以鹹菜、冷粥爲食麽?小子認爲,沒有大毅力的人,是根本做不到。倘若人人都能做到,那豈非人人都是莊子?”
聽了蒙仲的話,莊子閉着眼睛長長歎了口氣。
雖然弟子在最後小小恭維了他一句,但他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原因就在于這名弟子舉的例子實在是太透徹了。
是的,人的本性是“得到”與“占有”,而不是“舍棄”與“付出”。
嘗過美味佳肴的人,恐再也咽不下鹹菜冷粥;嘗過權力滋味的人,恐也再難舍棄權力;縱使是擁有“智慧”的賢者,他願意舍棄自己的智慧麽?
看到莊子歎息,蒙仲小心翼翼地說道:“我道家的思想,适用于先古時代,但恐怕……不是很适合用在當代。”
聽到這話,莊子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蒙仲,擡起手在一塊竹牌上寫道:昔日惠施亦曾因此笑我。
随後,莊子便在一冊空的竹簡上,寫下了他與惠子間所發生的這件事這也是莊子首次在夢中面前無意間展露他的人脈。
事情的起因,是魏王當時賞賜了惠施一些葫蘆籽,惠施将這些葫蘆籽種下,收獲了一些大葫蘆。
後來他見到莊子時,就借這些大葫蘆來調侃莊子的思想,說他曾将這些大葫蘆制成舀水的容器,但葫蘆壁太薄,承擔不起自身(加上水)的重量,容易破碎;縱剖制成瓢吧,又嫌太大了,舀水舀酒舀湯都用不着那麽大的瓢。他仔細想想,覺得這葫蘆大雖大,但大而無用,于是就用錘子将其打碎丢掉了。
莊子一看就懂了:這是在諷刺我啊!
于是莊子也講了一個故事,說宋國有一家人,世世代代蹲在河邊漂濯絲綿爲業,因爲學會了制作一種護膚的藥膏,手搽了藥,就能不生凍瘡。後來有客人來拜訪這家人,出百金的高價來買制藥的秘方。
宋人的全家都覺得,世世代代漂濯絲綿、辛苦一年才掙幾金。現在賣掉藥膏的秘方,一日就能賺到百金。于是他們就将秘方給賣了。
這位客人買得秘方以後,遠遊吳國,晉見吳君,取得信任。後來越國侵犯吳國,吳王派他帶領軍隊參加冬季的水戰,他手下的士兵都搽了護膚的藥膏,手腳不生凍瘡,因此大敗越國軍隊。吳王酬謝他,賜于土地,封爲侯爵。你看,同樣的使手不開裂,一個大用,惕土封侯,一個小用,一輩子也免不了漂濯絲綿。【ps:這段典故來自莊子的《逍遙遊》。】
見莊子寫完這則故事後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蒙仲愣了愣,不解地問道:“夫子是擔心學生會因此覺得我道家思想無用麽?相反學生認爲,若儒家出君子,而我道家便出聖賢。”
儒家出君子、道家出聖賢?
莊子眨了眨眼睛,心中很是受用,不過他還是提筆在竹牌上寫了幾個字,來糾正蒙仲的說法:道家無聖賢,唯有在野遺賢。
是的,跟标榜仁義、推崇聖人的儒家不同,道家講究的是聖人無名,是故從來不推崇聖賢。
“夫子所言極是。”蒙仲拱了拱手。
随後,師徒二人再次将話題兜回了儒家以及巧僞這兩方面。
期間蒙仲對莊子說道:“因舊日不可追,我道家思想恐難适用于當前這個世俗,而此時,儒家提倡‘禮制’,用‘禮制’來約束世人,學生以爲,亦有可取之處。……昔日伯樂馴馬,因馬王桀骜不馴,是故其餘馬群亦不屈服。當時有二人給伯樂獻計,一人說道,在馬群面前将馬王殺死,群馬就會畏懼,乖乖順從。而另一人則說道,隻要給馬王強行套上枷鎖,時日一長,馬王與群馬就會順從。……夫子以爲,是殺掉馬王好,還是給群馬套上枷鎖好?”
莊子深深看了一眼蒙仲,他當然蒙仲這則寓言暗指的就是法家與儒家。
從本心來說,他當然覺得釋放馬群最好這即是道家思想,但在“道家不适用于當前世道”的情況下,單單就法家與儒家相比較,莊子不得不承認,還是儒家的禮治更好一些。
畢竟,别看法家與儒家都是爲了維護國家的穩定,但法家的本質是脅迫、是震懾,是使人畏懼,而儒家的禮治,無非就是用仁義禮德來約束世人一個是被殺掉,一個是被抹去棱角,若在這兩者當中選,莊子也隻能選擇儒家了。
當晚,莊伯得知今日莊子與蒙仲在正屋内辯論,便在服侍莊子時笑着問道:“夫子,您覺得蒙仲此子如何?”
莊子沉思了片刻,提筆在竹牌上寫道:甚爲睿智,非比尋常。
見莊子竟然給予蒙仲如此高的評價,莊伯感到頗爲驚異,驚異之餘,他便他将這幾日打聽到的有關于蒙仲的事,通通告訴了莊子。
比如蒙仲生時便有異相,不哭不鬧,異于常人。
再比如,蒙仲在其蒙氏族内的鄉塾學習時,就頗爲好學,小小年紀就已經将《論語》讀完了。
聽到這裏,莊子恍然大悟:我說這小子對儒家思想怎麽那麽了解。
想到這裏,他再次陷入了沉思。
盡管今日通過與蒙仲的交流,使莊子不得不承認,儒家的“巧僞”可能也有其可取之處,但他還是本能地抵制儒家。
但問題是,如今除了道家思想外,就屬儒家思想對蒙仲的影響最大,這讓莊子有點擔憂。
若是他莊周盡心盡力,最後卻教出一個儒家弟子,那豈不是叫世人笑掉大牙?
想來想去,莊周決定教蒙仲除道家以外其他學派的知識,希望以此淡化蒙仲對儒家的好感。
可是,該教哪家的學術呢?
捋了捋髯須,莊子心中有了主意。
名家!
即教他摯友惠施的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