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于謙歎道:“脫脫不花雖不時犯邊,但對我大明也隻是疥癬之疾,而真正能夠威脅我大明的,是也先的斡剌特部。”
“也先部不是已經西遷了嗎?”那名屬官不解。
“不錯,”于謙苦笑道:“他不這樣做,又怎能讓我大明放心出兵北征脫脫不花呢?脫脫不花一滅,草原上就再也沒有可以制約也先的力量了,他便可以整合草原各部,全力對付我大明。”
“大人,這下官就不明白了,”那名屬官道:“皇上出兵消滅脫脫不花,目的是全力扶植他的弟弟阿噶多爾濟,也先不是黃金家族的成員,是不能問鼎汗位的。”
“皇上的想法太天真了,”于謙說道:“扶植起一個親近大明的蒙古可汗需要一個有威望的孛兒隻斤氏成員,阿噶多爾濟雖然是脫脫不花的親弟弟,但難孚衆望,皇上的期望恐怕會落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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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紫禁城乾清宮西暖閣。
“哦?羅亨信對鞑子汗廷犁庭掃穴,斬獲鞑子精騎萬餘,脫脫不花不知所蹤?”朱祁钰興奮的問道。
“是的,皇上,”成敬回道:“這是剛剛傳來的消息,千真萬确!”
“好!”朱祁钰一拍桌案,“明日你就與陳循共同替朕拟旨,封阿噶多爾濟爲天順王,令其整頓脫脫不花餘部,等時機成熟,與我大明共讨也先。”
“遵旨!”成敬笑道:“皇上,如果再消滅了也先,那您的武功威望就将超過太宗皇帝了。”
朱祁钰眼睛放光,他能當上這個皇帝不過是群臣和太後的權宜之計,所以爲了證明自己比兄長做的更好,他非常努力,想讓大明進入一個真正的盛世。
“皇上,您已經有好些日子沒好好休息了,今晚您......”
“頤和軒。”朱祁钰想也不想便道。
“是,老奴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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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雲使盡全力終于爬上一座終年積雪的山峰,舉目四望,入眼皆是白雪皚皚的世界。跟山下青翠的時節格格不入。
他喘息了一陣,從地上抓起一把積雪擦了擦臉,忽然發現山頂站立者一人,卻是釋迦堅贊。
“國師,你怎麽在這兒?”楊牧雲詫異的問道。
“我爲何不能在這裏?”釋迦堅贊笑着說道:“你能來,我來不得?”
“唔......”楊牧雲又喘了口氣,拍拍胸口道:“這地方好冷,頭暈胸悶,國師怎麽看起來如此的氣定神閑?”
“那是因爲你從未在這樣的地方生活過,”釋迦堅贊目視遠方,“在我的家鄉,那是一片雪域高原,方圓幾千裏都是這般景象,所以我都習慣了。”
“怪不得,”楊牧雲深吸一口氣,頓感涼徹心肺,“在一個方圓幾千裏的雪域高原生活,你們吃什麽?”
“藏地的河谷地帶還是溫暖濕潤的,”釋迦堅贊說道:“在那裏可以種糧食,有很多人生活。我曾跟紫蘇姑娘描述過惹薩城大昭寺的景象,她聽後很感興趣......”忽然想起了什麽,頓口不語。
“有機會我會帶她一起去看看國師所說的地方,”楊牧雲話音一轉,“國師離開家鄉,就是爲了傳播你們藏地的密宗佛學嗎?”
“佛陀讓他的弟子超度天下的生靈,我又怎能貪圖安樂而僻居藏地一隅呢?”
“國師心胸遠大,可惜在大明應者寥寥。”
“大明皇帝不是封我爲國師嗎?”
“那是皇上的施政策略,通過封你爲國師讓藏地的百姓依附大明。”
被楊牧雲嘲諷了幾句,釋迦堅贊也不生氣,“大明皇帝胸懷四海,萬民歸心也是應有之義。”
楊牧雲揶揄道:“那國師到草原來,就是爲我大明皇帝收附草原的民心來了?”
“化卻雙方的敵意,不也是佛陀弟子的宗旨嗎?”
......
兩人正唇槍舌劍,一個倩影閃現在了他們面前,是元琪兒。
“那個傻大個子說你一大早就爬雪山去了,我還不信,沒想到你還真上來了,”元琪兒目光一轉,“喲,國師也在,你們聚在這裏是在讨論佛學嗎?”
“國師佛學淵厚,真讓人領教了。”楊牧雲拱了拱手。
“哪裏,楊居士見解不凡,讓本尊受益匪淺。”
“好了好了,”元琪兒打斷他們的話道:“冷冰冰的在這裏坐而論道,是腦袋都凍傻了嗎?還是趕快随我下山吧!”
“兩位請便,本尊還想在這裏多待一會兒。”釋迦堅贊幹脆在雪地裏盤膝坐了下來。
“國師好心志,”元琪兒轉向楊牧雲道:“牧雲,趕快随我下山,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說着拉起他便走。
“你别拉拉扯扯的,這樣被人看到多不好!”
“這裏有别的人嗎?”元琪兒嘻嘻一笑,“除了一個立地成佛的,誰會看咱們?”拉着他走得更快了。
“你這是要帶我到哪兒去啊?”
“别失八裏。”
“那是什麽地方?”
“一座很特别的城,那裏的集市很熱鬧,你去了保準喜歡!”
“太師允許你帶我去嗎?”
“他不在的,你放心!”元琪兒調皮的吐了吐舌頭。
“不在?”楊牧雲一愕,“他去哪裏了?”
“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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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杭愛山。
也先站在一座摩崖石刻前,仔細觀摩上面的字迹。
這座摩崖石刻雖經曆一千多年的風雨侵蝕,可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父王,”元興裕興沖沖的過來說道:“羅亨信率領的明軍大敗脫脫不花,脫脫不花現在生死不明......”
“哦......”也先的反應很平靜,像是聽到一件跟自己毫無關系的事情一般。
“父王,我會全力命人去尋找脫脫不花的下落。”
“不必了,”也先淡淡說道:“阿噶多爾濟會替我們尋到他的。”頓了頓,“我們的兵馬都進入預定位置了?”
“是的,父王,”元興裕道:“三叔和二弟,還有拜依爾、阿剌知院都已遵照父王的命令布置好了一切。”
“嗯,”也先點點頭,“羅亨信的兵馬不會在草原上停留太長時間的,等給養耗得差不多了,就會調頭南下的。”
“可他南下會走哪條路線,孩兒還未打聽到,”元興裕道:“父王怎麽會确定他們會走那邊?”
“或許是直覺吧?”也先微微一笑,“他們是不會覺察到我們的存在,這用漢人的話來說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既然來了,就别想全身而退!”
“父王高明!”元興裕見他一邊說着話,一邊仍舊盯着摩崖石刻。便道:“父王,你已經連着在這裏看了幾天了,這上面究竟寫的是什麽?”
“你想知道?就自己看看,”也先目光一瞥,“你自诩漢文造詣很高,還給自己取了漢名叫元興裕,不會上面的字都不識得吧?”
“呃,”元興裕眯着眼睛仔細看去,“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漢元舅曰車騎将軍窦憲,寅亮聖明,登翼王室,納于大麓,維清緝熙。乃與執金吾耿秉,述職巡禦。理兵于朔方。鷹揚之校,螭虎之士,爰該六師,暨南單于、東胡烏桓、西戎氐羌,侯王君長之群,骁騎三萬......唔,這應該是漢代刻的碑文,難得一千多年了尚存于世。”
也先颔首道:“自漢時起,或許更早一些,中原的漢人便與草原上的人互相征伐不休,無論漢人朝代變換,還是草原主人更替,總之到了今天仍然不死不休!”
“漢人既然在此處刻碑文,那麽當年這場仗一定打勝了。”元興裕道。
“那是自然,”也先指着中間的幾行碑文道:“......玄甲耀目,朱旗绛天。遂陵高阙,下雞鹿,經碛鹵
,絕大漠,斬溫禺以釁鼓,血屍逐以染锷。然後四校橫徂,星流彗掃,蕭條萬裏,野無遺寇。于是域滅區殚,反旆而旋,考傳驗圖,窮覽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頓之區落,焚老上之龍庭。呵呵,這與當今一役何其相似?羅亨信不也在脫脫不花的汗廷犁庭掃穴了嗎?”
“他一定得意得很!”
“立下如此赫赫之軍功,要說他不得意那是假的,”也先冷笑,“但他的好日子馬上就要到頭了,本太師會讓他好好看看,誰才是是草原上真正的王者。”
“說不定那羅老兒正在什麽地方也讓人給他刻一座碑文呢?”元興裕笑道。
“走吧,”也先轉過身說道:“我們也該上路了。”
“是。”元興裕陪着父親下山時,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座摩崖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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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薊州鎮。
于謙正在指揮衙門看軍事地圖,忽然有人來報:“大人,有個人在指揮衙門外要見您!”
“是誰?”
“他不肯說。”
于謙想了想道:“快讓他進來。”
來人脫帽除卻大氅,露出一張極爲俊秀的面龐。
“甯千戶?”于謙微微一愕,原來那人是甯祖兒。
“下官拜見于大人。”
“快快請起,”于謙連忙扶起他道:“甯千戶來見本官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嗎?”
“于大人,”甯祖兒臉色凝重的說道:“也先麾下的斡剌特騎兵正在迅速調動,怕是對我大明不利啊!”
“哦?”于謙額頭一緊,“他們是在往哪裏調動?”
“這裏,”甯祖兒指着挂在牆上的軍事地圖,“賽罕山玄石坡。”
于謙凝視着他所指的地方,眉頭越皺越緊,突然道出了一句,“不好,這是羅大人回師的必經之地,也先想要劫殺我北征大軍。”
“于大人怎麽斷定羅大人會率軍走那裏呢?”
“這條路線回京最近,”于謙道:“更重要的是,那裏有水源,幾萬大軍行進,怎能遠離水源?”搖了搖頭,“從這裏到賽罕山玄石坡,有數日的路程,本官要集結兵馬接應他們已來不及了,甯千戶,本官想拜托你一件事。”
“于大人請盡管吩咐!”
“你武功高強,可騎快馬趕在我北征大軍路過玄石坡前找到羅大人,請他務必改變行軍路線,”于謙又叮囑了一句,“這事關幾萬人的生死,本官就拜托甯千戶了。”指着牆上的地圖道:“如見到了羅大人,可建議他改向東走,由遼東廣甯入關,經錦州山海關回京。”
“是,于大人的話下官一定帶到。”
于謙想了想又囑咐道:“見了羅大人,你就說這是本官下的命令。事不宜遲,本官馬上手書一封,你趕快上路吧!”
......
草原,察哈爾部新駐地,阿噶多爾濟戴上象征大汗身份的金頂钹笠冠,穿上金色龍紋錦衣,當着薩布赫和幾名心腹将領的面道:“如何?”
“大濟......不,大汗,你看我這張嘴。”薩布赫說着輕輕掌了自己一個嘴巴,“再也沒有比您穿上這身衣服更氣派的了。”說着給其他人使了個眼色,衆人一齊膜拜,“臣等參見大汗。”
“起來,都起來,”阿噶多爾濟呵呵笑着說道:“你們跟着我不會虧待了你們,本汗會重重賞你們。”
“謝大汗!”
“大汗,”哈喇慎那顔寶木力格說道:“明人雖擊敗了大......不,脫脫不花的大軍,很多人戰死了,可還有不少人潰逃了。阿格勒、忽兒赤、索諾布都是我蒙古軍的骁将,在軍中頗有威望,若能将他們收攏了來,定會有更多的人投奔大汗。到那時就更壯您的聲威了。”
阿噶多爾濟聽後沉吟片刻,“那他們會願意爲本汗效力嗎?”
“一定會的,”永謝布那顔速倫說道:“脫脫不花已經不在了,他們還能向何人效忠?汗位依然是由黃金家族的人繼承,這還有什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