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回事?”楊牧雲扶着船壁站起身來,腳下晃動得厲害,已很難站穩身子。他艱難的走向艙門,腳下一陣劇烈抖動,就好像站在巨浪上一樣,忽上忽下,差點兒摔倒。
多日來,他已習慣了在海上的颠簸,但這麽劇烈的颠簸還是第一次碰到,就好像整條船被抛到了天上,又摔下來。
“砰——”一聲巨響,艙房的門不知被什麽東西給撞開了,接着嘩啦一聲,楊牧雲隻感全身一涼,口中鼻中全是味道鹹鹹的鹽水,他本來腦筋有些昏昏沉沉,給這冷水一沖,登時便清醒了,泛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難道船要沉了麽?”心裏一陣緊張,當即掙紮着站起。腳底下艙闆鬥然間向左側傾去,海水漫進了艙房。他跌跌撞撞的出了艙房,耳邊聽的一陣喧嚣叫喊,甬道上方的甲闆破了幾個洞,海水不住的自那幾個破洞傾瀉下來。
“得趕快到甲闆上去,”楊牧雲心中暗道:“再過一會兒,整個底艙恐怕就要被海水灌滿了。”他剛走得幾步,忽聽旁邊的一間艙房門敲得咚咚響,一個粗豪的嗓門在裏面大喊,“快開門,放我們出去。”
“是莫不語他們,”楊牧雲轉過身,艱難的來到那扇艙門前,“還好,外面隻上了門闩,沒有上鎖。”他伸手掀開門闩,門闆“啪”的一聲歪至一邊。
“大人......”
“小舅舅......”
乍一見到他,莫不語和胡文廣又驚又喜,楊牧雲也記不清倒底有多少個日子沒有和他們見面了,但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他一擺手,“快,到甲闆上去。”
這間艙房裏除關着莫胡二人之外,還有幾個錦衣衛。他們現在都以楊牧雲馬首是瞻,沿着甬道向通向甲闆的台階走去。
“大人,請你稍等一下......”莫不語說着走向隔壁的一間艙房的門前,雙臂用力,掀開門闆,沖裏面喊道:“丁先生,快出來吧!”
“丁先生,那是誰?”楊牧雲不解的問。
“這位丁先生叫丁文,”莫不語說道:“他是安南人,這些日子就關在俺們隔壁......”
“這船上怎麽還關着安南人?”楊牧雲一愕,就見一個黧黑瘦小的人從艙房裏走了出來,他約摸有三十餘歲,臉尖少須,目露精光,顯得很是精幹。
“這個丁文看起來倒不像是個一般人物。”楊牧雲暗道。
“轟——”的一聲,船身劇烈的抖動起來,他們差點兒沒有摔倒。楊牧雲顧不得多說,招呼衆人趕快向甬道台階行去。
......
甲闆上現在亂成一團,狂風裹挾着巨浪砸在船舷上,登時濺起漫天的浪花,紛紛落在甲闆上。
楊牧雲的腳剛踏上甲闆,差點兒沒被風浪吹倒。凝目望去,甲闆上的人來回奔跑呼喊,嫚妮和姵妦還有麓川太妃母女倆站在一處,嫚妮在那裏大聲發着号令。
“楊牧雲......”嫚妮也看到了他。
“嫚妮......”楊牧雲正欲奔過去,卻見嫚妮向自己大聲喊道:“楊牧雲,快到後梢去掌住了舵!”這一聲嬌喝,雖在狂風巨浪之中,仍然充滿着說不出的威嚴。
“這小姑娘自從當上了神主,看起來威勢日重。”楊牧雲不假思索,對莫不語和胡文廣說道:“快,跟我去後梢。”剛跑到後面,就見一條巨浪拍了過來,幾名水手立時被巨浪沖出了船外,遠遠飛出數丈,迅即沉沒入波濤之中。
楊牧雲還沒走到舵邊,又是一個浪頭撲将上來,這巨浪猶似一堵結實的水牆,砰的一聲大響,隻打得船木橫飛,楊牧雲渾身濕透,但雙腳仍牢牢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鐵釘釘住一般,紋絲不動,待巨浪過去,一個箭步便竄到舵邊,伸手穩穩掌住。莫不語攙起摔倒在甲闆上的胡文廣,踉踉跄跄的來到楊牧雲旁邊,和他一起掌舵。
風勢越來越大,雨也越下越急,船帆雖然從桅杆上降了下來,可整
個船身還是歪斜傾側,在海面上狂舞亂跳。楊牧雲不禁暗歎,“無論個人的武功再如何高強,遇上了這天地間風浪之威,也是渺小的如蝼蟻一般。”
船在落差達數十丈的風浪裏忽上忽下,随時都有傾覆之危。楊牧雲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這要是真的被卷進了海裏,決無再生還的可能。他提心吊膽的看了一眼打着漩渦的海面,這海水深不見底,任你再好的水性也絕難浮上來。
“莫大哥,”胡文廣突然看向莫不語,“你說這海底真的會有龍宮麽?”
“這俺怎麽知道,”莫不語伸手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海水,翻了翻白眼,“俺還是第一次到海上來,這海呀,俺以前見都沒見過......”
“那丁先生說這海裏的魚都很大,”胡文廣繼續說道:“最大的魚呀比我們現在乘的這艘船都大,你說我們要真的掉到海裏去,是被魚吃掉呢?還是會沉到龍宮裏?”
莫不語嘿嘿笑了幾聲,“俺還是希望沉到海底的龍宮裏,聽說龍宮裏的寶貝很多,俺要是能拿一件回去,就夠吃幾輩子了。”
胡文廣搖搖頭,臉色有些發青,“要是能夠活下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出海了。”
楊牧雲心中一陣愧疚,姐姐把唯一的兒子托付給自己,卻遇見了這樣的事,要是文廣真有個什麽好歹,自己如何還有面目回去見姐姐。
“這個姓丁的怎麽會在船上的?”楊牧雲突然問道。
“這個俺也不大清楚,”莫不語見楊牧雲發問,咧了咧嘴說道:“丁先生說他回去是必死無疑,可能還要連累他的主人......”
“回去?他要回哪裏?”
“他是安南人,應該說的是回安南吧?”莫不語說道。
“安南?難道這條船的目的地是安南?”楊牧雲豁然明白了,麓川使團與朝廷談崩,又與苗人一起幹了這麽一票天大的事情,勢難再沿着陸路回去了,乘船出海不失爲一妥當的法子。這條船是不可能在大明的沿海各港口靠岸的,唯一可能的去處便是安南國,安南剛剛脫離大明不久,不像朝鮮與琉球一樣對大明忠心耿耿,是個招降納叛的好去處。聽說鼓動雲南各土司反叛朝廷,就有安南國在背後做推手。這樣說來,麓川土司是跟安南國私下裏勾結在一起的,從安南的港口上岸,徑直向西,那太妃母女倆便可以安然回到麓川。而嫚妮和姵妦也可以帶着自己一路向北,從廣西邊境的大山深處回到苗地。
“真是好盤算!”楊牧雲擊了一下拳掌。
這一下把莫不語和胡文廣吓了一跳,“大人(小舅舅),你怎麽了?”
“沒什麽......”楊牧雲穩了穩神,“看來這個丁文對安南國來說是個很重要的人物。”
這時,一條巨浪掀起數十丈高,把整條船帶到了浪尖上。
看着遠高于周圍的海面,船上的人都不禁驚叫出聲。
“我們會摔下去麽?”胡文廣面無人色,“會不會被卷到海底?”話音還未落,大船随着翻騰的巨浪迅速向海面落了下去。
“啊——”整船的人都張開口大叫,那感覺就像從懸崖上往下跳那麽刺激。
“轟——”船的四周濺起沖天的浪花,胡文廣驚恐的跳到莫不語身上緊緊抱着他不松手。
“牧雲,楊牧雲——”嫚妮這時跑了過來。
“嫚妮——”楊牧雲剛應了一聲,一個大浪便沒過了他的頭頂,在海水之中,他發覺有人緊緊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頭掠過艙面,楊牧雲垂首看去,抱着他的正是嫚妮。
“這裏危險得緊,你趕快回船頭去。”楊牧雲對她說道。
“不,”嫚妮一臉倔強的看着他,“我要跟你一起。”
“雖然她做事有些不擇手段,但對我的情意卻是真的。”楊牧雲心中一陣感動,伸手抱住了她。在這每一刻都可能給狂濤巨浪吞沒的生死邊緣,這兩個人忽然發現,彼此竟然這樣深深的關心着對方。特殊的境況讓兩個彼此立場不同的人暫時忘記了
一切緊緊相擁在一起。
莫不語和胡文廣在一旁看直了眼。
“小舅舅怎麽會跟這個女子如此的親熱?”胡文廣帶着詢問看向莫不語。
莫不語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表示對眼前的事自己也是一無所知。
這場風暴依然沒有過去,大船在波濤洶湧的巨浪中仍舊險象環生。楊牧雲松開了雙臂,深深凝視着她道:“你還是到船頭去的好,要是被你的手下發現他們神主不見了,不亂套了才怪!”
“亂就亂吧,”嫚妮眨着眼睛甜甜一笑,“我說什麽也要跟你在一起,可能我們今天都會......”
“我不準你這麽說,”楊牧雲皺着眉頭打斷了她的話,“我會好好的活下去,你也會好好的活下去,包括船上的其他人,都會平安的活下去......”
“好,”嫚妮的眸子凝注着他道:“就像你說的,我們都會平安的活下去。”
“所以你現在必須回到船頭,”楊牧雲說道:“讓所有人知道他們的神主還在,他們就會有了活下去的信心。”
“嗯......”嫚妮默默的看了一會兒,忽然掂起腳尖,伸手勾住他的脖頸在他唇上深深的一吻。
“唔......”楊牧雲渾身一震,大腦一片空白。
“喏,說好了,”嫚妮紅着臉退了開去,“你要好好的活下去,然後跟我回到神宮,開開心心的過日子。”
楊牧雲呆呆的站在那裏,似乎還沒有緩過神來。
蓦地裏一個巨浪飛到,瞬間将他卷起。這個浪頭來得極其突兀,兩人全然的猝不及防。
“牧雲——”嫚妮驚叫一聲,沖上前想要拉住他。
楊牧雲待得驚覺,已是身子淩空,這一落下去,腳底便是洶湧的浪濤,百忙中左手疾探而出,抓住了嫚妮的兩根手指。老天似乎不想讓他們倆在一起,緊接着又是一個大浪打來,巨大的力道撞破了兩人間的牽扯,把楊牧雲整個人沖到了海裏。
“牧雲——”嫚妮大叫一聲,想要沖過去,卻被人死死的拉住。
海水中冒出無數的漩渦,哪裏看得見半條人影。
“大人——”
“小舅舅——”
莫不語和胡文廣也沖到船舷邊大聲呼喊。
嫚妮回過頭,見拉住自己的是姵妦和婠長老。“你們放開我!”她大叫着,想極力掙脫她們。
“神主,”婠長老沉着臉說道:“請你冷靜。”
“可牧雲他......”
“神主,你這樣是救不了楊公子的,”婠長老死死拽住她不松手,“而且還會把自己賠進去。”
“婠長老說的對,”姵妦忍者淚勸道:“現在這情形我們誰也救不了他。”
“難道就眼睜睜的看着他沉到海裏去麽?”嫚妮紅着眼嘶聲叫道。
“他是傩神爲神主選定的丈夫,”婠長老面沉似水,“傩神會保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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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雲耳邊轟鳴聲大作,很快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終于悠悠醒轉,刺眼的陽光照得他頭痛欲裂,他向四處張望了一下,大海茫茫,他正趴在一塊木闆上漂蕩在海面。
“我死了麽?”他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哎喲,好疼!”用這個笨法子确認了自己還活着。
暴風雨過去了,現在海面上一片風平浪靜,再看看日頭,應該是接近正午。
他也不知昏迷了多少個時辰。
“看來老天覺得還不到收我的時候,所以讓我到閻王殿前轉了一圈兒就回來了。”他自嘲道。
“可也不能一直在這大海裏漂着......”他舉目看去,海面上現在沒有一條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