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懋微微一笑,向着那中年男子說道:“我跟他們說會兒話,你先下去吧!”
“是,父親大人。”中年男子躬身一揖,退了出去。
“你們來得正好,”陳懋的目光掃了一下孫兒和楊牧雲,“我正想出去走走,你們兩個就陪我這個糟老頭子去後園散散心吧!”
......
侯府的後花園種了很多蠟梅,隆冬時節梅花競相開放,讓人感到這裏依舊一片生機盎然。縷縷北風吹過,冬日的晨霧彌散出濃濃寒意,一夜冰淩霜結,梅花枝頭上探出冰晶玉潔,剔透着珠光寶氣,宛若玉女亭立。透着綠芽含苞紅顔頂立着白雪,紅梅欲綻嚴寒,洋溢着别樣的姿彩。
陳懋在碎石徑上慢慢踱步,楊牧雲和陳成鋒在後面不疾不徐的跟着。
“這麽說你所領的那支千人隊已全部覆沒,隻有你一個人回來了?”陳懋站定腳步,吐出一口氣說道。
“是的,爺爺,”陳成鋒臉一紅,嗫嚅道:“我們中了鞑子的埋伏,跟沈指揮使他們失去了聯系,隻有我和鄭兄率領所部浴血奮戰。激戰了一日一夜,矢盡刀折,左右傷亡殆盡,鄭兄他想盡最後一搏,以期突出重圍,誰知身上連中十餘箭,命喪當場......孫兒并未貪生怕死,想着多殺幾個鞑子,也不能辱了父祖的威名,誰知......”臉色一黯,“誰知馬失前蹄,失手被擒......”
陳懋面色凝重,緩緩道:“此非戰之罪,你也不用太自責了。”側目看了楊牧雲一眼,“你方才說你跟沈指揮使他們一起沖了出去?”
“是的,侯爺,”楊牧雲說道:“小人在前方探路,并未跟大隊人馬一起......”将那夜的情形詳述了一遍。
陳懋點點頭,“後來你們遇見了羅總督和于大人他們所率的宣大兵馬,這才返回關内......可你又怎麽回去救了我的孫兒呢?”
楊牧雲被問得心兒一跳,暗道這個謊可不好圓。當即答道:“小人還有一個錦衣衛的身份,朝廷在關外布置了不少眼線,專門偵測鞑子的動向,是他們傳來消息說鞑子押送一批俘虜正準備返回漠北,其中就有陳兄。于是小人就帶了一幫弟兄夜襲鞑子軍營,将陳兄救了出來。”
“哦?你是錦衣衛?”陳懋轉過身定定的看了楊牧雲一眼。
“爺爺,”陳成鋒在旁插口道:“在南都孫兒與楊賢弟相識時他就已經是錦衣衛百戶了。”
“這就奇了,”陳懋伸手捋了捋颔下胡須,目光炯然道:“錦衣衛怎麽到府軍前衛裏當了一名總旗?這是朝廷的意思麽?”語氣隐然變得有些不善。
“爺爺,不是這樣的,”陳成鋒忙道:“此事說來話長......”
“老夫累了,”陳懋沉着臉開始下逐客令,“改日再聊吧,鋒兒,送客!”說完邁開步徑自走了。
“楊賢弟,”陳成鋒面帶歉意的對楊牧雲說道:“我爺爺他歲數大了......說的話還望你不要往心裏去。”
“侯爺是長輩,教訓我們這些做小輩的是應該的,”楊牧雲笑了笑,話音一轉,“看來侯爺對錦衣衛成見很深。”
陳成鋒歎了口氣說道:“這說來也話長......”
“那咱們就改日再聊吧,”楊牧雲向他拱了拱手,“說好了,你可不能躲着我喲!”
“愚兄這條命都是賢弟你給的,”陳成鋒讪讪的笑笑,“你就是讓愚兄去一趟刀山火海,愚兄也欣然去一遭。”
......
陳成鋒親自送楊牧雲出了大門,又連連緻歉。楊牧雲慰藉了他幾句,準備要走,一輛馬車向侯府這邊行駛過來。
“哥哥——”馬車還未停下,便傳來一句女子嬌柔的聲音。
兩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張俏麗的面龐探出了車窗外。
“思羽......”兩人齊
聲叫出了這個名字,互相對視了一眼,又轉向一邊。
馬車停在了侯府門前,丫鬟景蓮跳下馬車,掀開車帷,扶陳思羽從車内下來。
陳思羽身穿一件正紅牡丹掐金錦繡華服,發髻上插着五鳳朝陽金絲累珠銜紅寶的大頭钗,耳墜一對紅珊滴珠嵌赤金流蘇耳環,渾身珠光寶氣,更襯着她明媚動人。
“哥哥,你回來了?”陳思羽臉帶喜色的說道:“你不知道全家有多擔心你......”聲音蓦然頓住了,目光怔怔的落在楊牧雲身上,燦然的雙眸中滿是驚喜、羞澀......帶着濃濃的情意。
陳成鋒看得臉色一沉。
陳思羽絲毫沒有覺察出哥哥的不悅,對着楊牧雲深深的說了一句,“你回來了......”
“嗯。”楊牧雲淡淡的應道。
“你......還好嗎?”
“我很好,”楊牧雲目不斜視,恭敬的向她行了一禮,“多謝朱夫人關心。”
看着心中一直牽挂的人如此漠然的回應,陳思羽貝齒輕咬着朱唇道:“你好,我也就放心了。對了,你怎麽會跟我哥哥一起來侯府的?”
楊牧雲正要答話,卻聽陳成鋒輕咳一聲,打斷了兩人間的交談,“思羽,你今日怎麽來了?”
“我是想過來陪陪爺爺,”陳思羽道:“自打聽說哥哥你出事了以後,爺爺一直心情郁郁,我怕他會悶出病來......”說着霁顔一笑,“你既然回來了爺爺的這塊心病應該也就好了。”
陳成鋒面無表情的說道:“你既來了便随我進去吧!”向着楊牧雲說了一聲,“我要帶舍妹進去,就恕不遠送了,楊賢弟請!”
“陳兄不必客氣,告辭!”楊牧雲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楊公子......”陳思羽正想追上去,卻被哥哥拉住。
“哥,你幹什麽?”陳思羽秀眉一蹙。
“思羽,”陳成鋒沉着臉道:“你已嫁作人婦,還與外男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可我有很多話要跟他說......”
“有什麽想跟他說的可以講給哥,哥再轉述給他也是一樣,”陳成鋒沉聲道:“你要再跟他糾纏不清的話,就隻會害了他,懂麽?”
陳思羽俏臉一黯,默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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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給我打的好盤算恐怕要落空了,”楊牧雲邊走邊喃喃自語,“甯陽侯那個老頭兒好像對錦衣衛很有成見......也是,我說什麽不好,非要說出自己錦衣衛的身份。”心中懊悔不已,但轉念一想,“不對,在南都時陳兄他們就已知道了我在錦衣衛南鎮撫司當差,遲早還是要說給他爺爺聽的。”
此時離甯陽侯府已遠,他來到一人流熙來攘往的大街上站住腳步,擡頭看看天色,日頭漸高,遂思忖道:“去哪裏呢?中軍都督府的夏經曆讓我每天去那裏點卯等那位沈伯爺......我用不用去理那個茬兒?在塞外時,沈榮還私底下派人殺我,在他底下當差,可得時時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了。”楊牧雲心中猶豫,“此次出征,府軍前衛這支天子幼軍幾乎全軍覆沒,回京的人個個應該都是戴罪之身,看夏經曆陰陽怪氣的樣子,完全就是在幸災樂禍。我若是那個姓沈的,便告病在家算了,哪有臉面日日入衙當值?”想通這個關節,心中便敞亮多了,去中軍都督府的念頭立時就淡了。爲了證實自己的想法,楊牧雲向人打聽了修武伯府的位置,便去那附近打聽消息。
修武伯府在小時雍坊北面安富坊的銀帶胡同,路程并不算太遠,走到那裏時天還沒到正午。修武伯府大門緊閉,看起來很是冷清。楊牧雲在伯府大門前來回踱了幾步,見斜對面不遠處有一群人在圍觀什麽,便走上前去。
原來那群人在觀看兩個老者下象棋。其中一名老者洋洋自得,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另一名老者眉頭緊鎖,苦思下一步的走法。
楊牧雲在湖州府學讀書時也經常和人下象棋的,便饒有興緻
的向棋盤上看去。洋洋自得老者的車和馬已逼得對方老帥沒有騰挪的地方,眼看是要輸了,周圍人也開始議論,都說這是一步死棋,再無盤活的可能,勸那眉頭緊鎖的老者放棄,老者卻執意不肯。
“如何?”洋洋自得老者乜了他一眼,“都快到晌午了,你還不認輸,難道要請大家夥兒吃飯不成?”
圍觀的人一陣哄笑。
眉頭緊鎖老者又凝視片刻,歎息一聲,正待出言認輸。楊牧雲這時開口說道:“其實這步棋是能解開的......”
衆人側目看去,見他年紀很輕,都頗不以爲然。
洋洋自得老者哂笑道:“你個娃娃真是口出狂言,若是能破開這死局的話,我便磕頭拜你爲師。”
眉頭緊鎖老者搖搖頭,也是不信楊牧雲的話。
“把炮拉過來,不就成了。”楊牧雲伸手把遺忘在角落裏的炮拉在士和帥之間,對準了對方的車。這一下情勢逆轉,若車吃士,炮便可以飛過去打掉對方的老将,這棋便赢了。若車不吃士,炮就可以打掉車,而且車還不能跑,車一跑,炮越過士照樣可以打掉對方老将。
所有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看向楊牧雲的目光變得有些欽佩。
這下換成洋洋自得老者皺緊眉頭,盯着棋盤半天也想不出破解之法,隻好忍痛讓對方的炮打掉了自己的車,這一下攻勢大減,眉頭緊鎖老者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感激的看了楊牧雲一眼。
下面棋路就順暢多了,楊牧雲又出言指點了他幾步,洋洋自得老者很快便拱手認輸。
“沒想到這小娃娃棋下得蠻厲害的。”必勝的棋輸了,洋洋自得老者有些意興索然,眼見已到晌午,站起身話也不說一句轉身便走了。
“這老王怎麽就走了,他還沒有向這小兄弟磕頭拜師呢!”圍觀的人中有人湊趣道。
在衆人的一片起哄聲中,那老者隻當沒聽見,步子走得更快了,轉眼消失在胡同的拐彎處。
“多謝小兄弟,”眉頭緊鎖老者赢了棋,心情大好,連連向楊牧雲道謝,“要不是你出言指點,我這一上午呀都别想赢他一局。”
“小事一樁,老丈不必言謝,”楊牧雲看他興緻挺高,便開口問道:“老丈,有個事我想向你打聽一下。”
“小兄弟請講,”老者呵呵笑道:“隻要是小老兒我知道的,定當知無不言。”
“請問這沈伯爺在府内麽?”楊牧雲伸手一指斜對面的修武伯府。
“哦,你想見沈伯爺啊,”老者擺擺手,“這恐怕不成,伯爺他自從回來後便緊閉府門,概不見客。”
“這卻是爲何?”楊牧雲問道。
“聽說伯爺他回來後生了重病,”老者說道:“連五軍都督府的衙門都去不成了。”
“真的?”楊牧雲驚訝道。
“我騙你做什麽?”老者瞪了他一眼,“我天天坐在這裏下棋,就前些日子見他回來後就再也沒出去過,而且有人來看他也不開門。”
“沈伯爺他身體一向康健,怎麽會生病的?”
“這小老兒就不清楚了。”
“我看八成是吓病的,”一個圍觀的閑漢說道:“我有一親戚也在府軍前衛裏當差,就是在那一天和沈伯爺一同回來的,聽他說,這一趟出征,府軍前衛五千精銳,回來僅剩三百,其餘的人全部死在塞外了,其中好些都是勳爵人家的子弟,這讓沈伯爺如何向皇上交代,如何向那些勳爵人家交代?”
“還交代什麽?”另一個閑漢說道:“這沈伯爺自己不是也差點兒把命丢在塞外了麽?想當初太祖太宗皇帝的時候,出關征讨鞑子的大軍從來就沒下過十萬,五千人,想想就是去送死的。”
“這話原也不錯,”先前那人說道:“可那沈伯爺出征前是拍着胸脯向皇上保證不但有所斬獲還會全軍而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