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大人,”那名親信回道:“剛剛後隊傳來訊息,暫時還沒有楊千總、莫把總他們的消息。”
“那就多多派人去接應他們。”于謙吩咐道。
“是,大人。”那親信匆匆去了。
......
“卑職開平衛指揮使馮國忠,見過于大人。”一名親兵引着一位全身披挂的将官來到于謙面前,介紹完畢後,那将官忙向于謙見禮。
于謙打量了一下這位馮指揮使,見他不過四十出頭,身材不高,臉頰瘦削,眼珠子不住轉動,顯得人極爲精明幹練。
“呃,馮指揮使,”于謙微微一笑,伸手虛扶了一下,“不必多禮。”
“謝于大人。”馮國忠作勢起身。
“或許過不了幾個時辰,鞑子的騎兵便會抵達獨石口,”于謙拈須說道:“馮指揮使還需早做準備才是。”
“哦?”馮國忠身子微微一震,一雙眼睛睜大了些,“鞑子要從我獨石口入關麽?”
于謙不置可否,淡淡道:“據悉鞑子有四五萬人,馮指揮使從即刻起便布置防務吧!”
“四五萬人,這麽多?”馮國忠的眼睛睜得更大了,自開平衛移駐到獨石堡以來,雖然也碰見過鞑子進犯,可那不過都隻是數千人而已,好幾萬鞑子開到這裏,還是頭一次。心中不免忐忑起來,獨石堡這地方窮鄉僻壤,非京畿富庶之地,怎麽會招來這麽多鞑子?
于謙見他臉上陰晴不定,遂問道:“怎麽,馮指揮使有難處麽?”
“回于大人,”馮國忠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容,拱手道:“我開平衛在編官兵共六千一百一十四名,除獨石堡外,還分駐鎮安堡、君子堡、松樹堡等十個堡,近的離這裏四五十裏,遠的在二百裏開外,若要幾個時辰全部集中到這裏,恐......恐怕......”說話變得吞吞吐吐起來。
“那你獨石堡能集中多少人?”于謙皺了皺眉頭問道。
“我獨石堡的駐軍多一些,也不過千餘人。”馮國忠垂首說道。
于謙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吩咐左右,“來人,請楊将軍來本官這裏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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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空總是黑得早些,由于天上還飄着雪,一過申時天空便如同塗抹了一層濃重的鉛灰色,漸漸暗了下來。
楊牧雲在馬上已經隐隐能夠看見獨石口的城門樓了,繃緊的心弦終于可以放松了一些。
“大人,看,獨石口到了。”莫不語興奮得大喊。明軍将士們群情振奮,心中油然湧起一種死裏逃生的感覺。
“嗯。”楊牧雲扭轉身子向後看了看,還好,鞑子騎兵并沒有追上來。
“看來你沒白放那鞑子郡主一馬。”林媚兒在他身旁笑着說道。
“好端端提她幹什麽?”楊牧雲斜了她一眼,“就算入了關,也不真的就萬事大吉了。”
“是麽?”林媚兒眸子霎了霎,“總好過在這草原上疲于奔命的要好。”
“或許吧!”楊牧雲淡淡的笑了笑,轉而對莫不語說道:“約束好你的部下,入關口的時候千萬不要出什麽亂子。”
“大人您放心,俺省得了。”莫不語一拍胸脯,轉過臉對那群明軍騎兵大聲呼喝起來,“都給俺列好隊,娘的,二柱子,你都拐到哪兒去了?再給俺搗亂,小心俺踹你屁股......”
一番話讓林媚兒聽了有些忍俊不禁,睨了楊牧雲一眼,“你說這個夯貨真的能當将軍麽?”
“爲什麽不能?”楊牧雲眼睛眨了眨,“你不覺得管一群大老粗他這個夯貨正合适麽?難不成你叫一名夫子來給他們說些詩曰子雲之類的雲山霧罩的東西?”
“他如果當上将軍了,你當什麽?”林媚兒笑道。
“我麽,”楊牧雲嘿然一笑,
“如果運氣好的話,但願我那時還活着。”
林媚兒臉上的笑容一滞,“你爲什麽會這麽說?”
“仕途兇險,”楊牧雲歎道:“一個不慎,便會萬劫不複。我在京城毫無根基,驟登高位,全憑皇上眷顧。如今聖眷不再,重回府軍前衛也隻能做一個小小的總旗官,”壓低聲音在她耳旁說:“指揮使沈榮和千戶朱儀都想置我于死地,并派高手刺殺我......”
林媚兒輕輕“啊”了一聲,驚愕道:“爲什麽?”
“他們屠戮了草原上的一個部落以冒領軍功,”楊牧雲輕聲說道:“而我沒像他們一樣手上沾血......假如換成你是他們,你會怎麽辦?”
林媚兒沉默了,身爲玄鳥衛的一員,她執行過的秘密任務不少,也見識過很多官場上的醜惡行徑。一個渾身污垢的上司是不會容許身邊下屬清清白白的,這會讓他如芒在背,甚至寝食不安。而作爲下屬要麽同流合污,要麽被排擠出去,甚或......她看了楊牧雲一眼。
“朝堂上不比疆場,”楊牧雲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在草原上,你知道自己的敵人是誰,能竭盡全力的和他們作戰,這些兇險都是可以預見的。不像在朝堂上,有時候你甚至不知道暗箭從什麽地方射過來......”看向指揮列隊的莫不語,“希望他的運氣會比我好一些。”
“那......你回京後有什麽打算?”林媚兒問道。這是之前楊牧雲問她的話。
“我?”楊牧雲裝出一臉輕松,“一切由不得我,走一步看一步便了。”
“你要是還回府軍前衛的話,豈不很是兇險?”林媚兒爲他擔憂起來。
“不一定,”楊牧雲思忖了片刻說道:“此次深入草原,府軍前衛幾乎全軍覆沒,連帶宣大援軍也折損過半,現在沈榮亟需考慮如何向皇上交代,暫時還顧不了我這一邊,一切等回京再說吧!”
“牧雲......”林媚兒一雙澄澈的眸子深深的看着他。
“嗯?”
“我想跟你一起回京。”
“那回京之後呢?”
“我......”
“林姑娘,”楊牧雲淡然一笑,“你的好意楊某心領了,關内不比塞外草原,人言可畏,你我同行,難免遭人非議......”
“誰說隻有你和我同行?”林媚兒嗔怪的乜了他一眼,“别忘了,冷師兄也是跟我一起的,若你欺負我,小心我冷師兄一刀......”
“将我殺了?”楊牧雲驚道。
“讓你變成太監。”林媚兒惡狠狠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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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職見過于大人,楊将軍。”一入關城,楊牧雲就在一名親兵的引領下循着石階登到關樓上,見楊洪也在旁邊,便也向他施了一禮。
“楊千總你總算到了,”于謙一見他便颔首笑道:“本官着實爲你擔心呢!”
“卑職來遲,請于大人責罰!”楊牧雲欲躬身下拜。
“楊千總言重了,你能安然入關那就很好。”于謙一拂衣袖,“起來好生說話。”
“謝于大人。”楊牧雲作勢起身立于一旁。
“楊将軍,”于謙轉向楊洪,“援兵最快什麽時候能到?”
“龍門、萬全、延慶的援軍最快也得兩日後到,”楊洪緊鎖眉頭,“不過宣府的精兵都在末将這裏,再征調的兵馬守城尚可,野戰可就......”說到這裏搖了搖頭。
“多一個人也就多一分勝算,”于謙語氣堅定,“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鞑子闖進來。”
“末将一定盡力。”楊洪猶豫了一下抱拳說道,顯然心裏對擋住鞑子把握不大。
“楊千總,”于謙又對楊牧雲說道:“本官有一件事想請教一下。”
“不敢,于大人請講。”
于謙的目光看向北方無
邊無際的草原,枯黃的草地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在逐漸變黑的天幕下泛着瑩然的光。
“敵酋賽因孛羅還在我們手裏,”于謙說道:“按照約定,隻要我們安然入了關,便要将他釋放。鞑子的大軍很快便到了,你說我們該當如何?”
“于大人,”楊牧雲思索了一下說道:“鞑子素來不講信義,如您将賽因孛羅放了。他們沒了顧忌,仍然執意攻關。那我軍就全盤被動了。”
“可要扣着不放,鞑子大軍兵臨關下,要是質問起來,我們該怎生回複呢?”于謙說道:“我們拒不放人,鞑子便可以指責我大明不講信義,縱兵攻關劫掠。生靈塗炭不說,到時也得被朝中禦史參上一本,罷官治罪是脫不了的了。”
“這賽因孛羅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擱在手裏真成了一個燙手的熱山芋了。”楊牧雲心中歎道。他當時劫持賽因孛羅,便是爲了讓于大人大軍脫困,誰知入了關,如何處理賽因孛羅仍舊讓人頭痛。
“這倒真的難辦了......”楊牧雲陷入了沉思,放不放賽因孛羅看來鞑子的大軍都要攻關大大劫掠一番以洩憤了。這其中的關鍵便是明軍能不能擋住鞑子大軍的攻擊,他的目光看向了楊洪。
“我軍現在隻有一萬四千人左右,而且很多帶傷,能夠上城作戰的應該一萬出頭,爲了便于南撤,辎重都扔在了草原,僅憑手中器械防守關城很是吃力,”楊洪看出了他的意思,遂道:“開平衛隻有六千人,且多數分散駐紮,集中起來也得一兩日。現在能和我們一起作戰的隻有馮指揮使麾下直屬的一千餘人......”楊洪如數家珍。
“集中起來也是不妥,”楊牧雲說道:“我大明邊境上關口衆多,如把它處守衛都抽調到獨石口,鞑子棄獨石口不攻,專攻它處,那怎麽辦?一旦攻破一處關口,鞑子大軍便可長驅直入,沖擊我大明腹地,那便真的不妙了。”
于謙和楊洪對視了一眼。
“楊千總所言甚是,”于謙說道:“這也是本官顧慮的地方,怎能讓鞑子放棄攻打我大明邊關,又能将敵酋賽因孛羅體體面面的送回去,這須得商量出一個萬全之策來。”
楊牧雲心中暗歎:這世上哪有什麽萬全之策?賽因孛羅被一路劫持而來,像人質一樣被看押,使南撤的明軍免遭鞑子的攻擊。早已失去了體面,一旦将其釋放,必帶兵前來雪恥。俗話說能戰方能和,明軍損失慘重,連正常的守備都無法組織起來。鞑子不是傻子,豈能不趁這個機會攻掠一番,要知道四五萬人開到這裏來可不是那麽容易便撤回去的。
三人正束手無策間,突然樓台上瞭望的兵丁手指前方大叫,“鞑子,是鞑子的騎兵,他們沖過來了。”三人忙趴在城垛上展目向北看去。
天邊隐隐出現了一條長長的黑線,黑線漸漸變粗,然後彙聚成黑壓壓一片向這裏宣洩而來。
“快,點烽火,示警!”楊洪沖樓台上的士兵喊道。
“哄——”的一聲一束火苗在樓台上竄起,緊接着關口東側山上的烽火台也已點燃,熊熊烈火躍動起來。遠遠的、蜿蜒延伸到山林深處的城牆,也閃耀起了幾點火光。
與此同時,關口西側山上的烽火台也轟地一聲燃起了沖天火焰,火勢猛烈,緊接着向西更遠處的山脊上的烽火台也點燃了,向着更遠方傳遞過去。
楊洪的臉色變得沉重起來,向于謙一抱拳,“于大人,這一戰看來勢所難免,末将這便去讓将士們着手準備,決不讓鞑子的騎兵沖過這關口。”說罷轉身大步而去,一陣晚風吹來,他身後的大紅披風獵獵飛舞,襯托出這名久經沙場的老将一身英勇的氣概。
“于大人,”楊牧雲目光看向他道:“鞑子現在兵臨關下,那賽因孛羅萬不可放,否則徒增鞑子氣焰,隻有擋住他們,他們才會老老實實坐下來跟你談的。”
“本官自有分寸。”于謙肅然道:“你這便随楊将軍一起守關吧!”
“于大人,”楊牧雲拱了拱手,“卑職有個不情之請,請您務必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