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剌特人的攻勢如同洶湧的巨浪,向着明軍這道脆弱的防波堤壓來。他們在距離尚遠的時候,便開始張弓搭箭,“飒——”,萬箭排空,氣勢駭人。
明軍長槍隊齊發一聲喊,紛紛伏低身子,右手緊握長達兩丈的紅纓臘杆槍,好讓柄端穩固的抵在地上。他們擡起左臂把圓盾遮在頭頂,這面圓盾雖然不大,但足以把蹲伏在地的士兵要害遮蓋住。
遮天蔽日的箭雨向着明軍陣地潑灑而下,“叮叮咚咚——”聲不絕,不一會兒,明軍手上的圓盾便釘得跟刺猬一般。因爲斡剌特人發射的箭矢過于密集,除了釘在盾上,就連明軍士兵之間的空位,也釘滿了箭矢,乍看一下,就跟長滿了一大片野草一樣。一部分角度刁鑽些的箭矢還是射中了一些士兵。他們當場便中箭倒地,哼都沒哼一聲就沒了聲息。人的生命在千軍萬馬的戰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緊接着斡剌特人的騎兵便沖到了眼前,第一波的沖擊力量是很少能夠生還的。他們明知前面等待的是什麽,但仍無所畏懼,因爲他們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他們甚至已沒辦法停下來。隻要他們稍一遲疑猶豫,就會被後續源源不斷的湧上來的騎兵擠撞踩踏而死,沖上去還有可能生還的機會,所以無論他們心中是否畏懼,是否願意,都不能停下。
密集如林地長槍閃耀着刺眼的寒芒,斜斜的指向沖擊而來潮水一般的騎兵,戰馬還未觸及槍尖,馬上的騎士就發出絕望的一聲狂吼,在馬背上立起來揮起手中的彎刀狠狠向下劈去。
“噗哧——”、“咔嚓——”之聲不絕與耳,那是長槍貫入馬身人體的血肉之軀時發出的沉悶聲響和被巨力折斷的聲音,戰馬慘嘶,騎士嚎叫,地上阻擊地的明軍被撞擊倒地,也發出陣陣痛呼。有的戰馬馱着騎士騰空一躍,沒能越過這槍戟叢林,被長槍自腹部刺入,連人帶馬被刺穿......陣地上一時人仰馬翻,血花四濺。
第一波沖擊就這樣被湮沒了,可緊接着第二波騎兵迅捷無比地踏了過來,揮灑在空中的鮮血還未落地,他們的馬蹄已将面前倒下戰馬和人體毫不留情地踩踏在地,在他們面前已沒有了敵我的概念,擋在面前的無論是誰,除非讓開道路,否則隻能在馬蹄下化爲肉糜。又是一陣沉悶地槍戟貫入人體馬身的沉悶噗聲,和士兵絕望的慘叫聲。
對潮水一般的斡剌特人來說,沖在最前面的戰士就像是撞到岩石上的浪花,猛地在咆哮聲中揚起,然後重重地摔下,摔得粉身碎骨,爲後來的浪濤廓清道路。
缺乏縱深的長槍陣果然沒有擋住斡剌特騎兵的沖擊,但卻成功的遲滞了他們的攻擊速度。長槍兵們用自己的生命爲後面的火铳手們赢得了重新編排的時間,火铳手們排成了三排,第一排火铳手眼看斡剌特騎兵沖了過來,手中的火铳齊聲發出了怒吼,沖在前面的騎兵登時連人帶馬倒下了一片。第一排火铳手退後填充火藥鐵砂,第二排火铳手上前,舉铳發射......
火铳手身後的弓箭兵也沒閑着,拉弓搭箭向上幾乎成七十度角,“飒——”,一撥箭雨向着斡剌特騎兵的後隊潑灑而去。不到一炷香的時間,火铳手與長槍兵之間的空地上疊滿了人和馬的屍首。
這場驚心動魄的大戰看得楊牧雲心驚肉跳,這是他第一次見識到了更加慘烈的戰場,之前苗地的那場血戰比之眼前顯得微不足道。
羅亨信緊握劍柄的手漸漸松開了,看了楊牧雲一眼,平靜的問了一句,“這三排輪流發射火铳的法子你是怎麽想到的?”
“之前卑職曾到過苗地,”楊牧雲回答道:“曾見過朝廷的軍隊清剿苗寨,落入苗人的包圍,當時火铳手排成一列發射火铳,結果射完之後不成作第二次射擊,緻使多于自身數倍的苗人沖至
面前被迫肉搏,最後死傷慘重,近乎全殁......那時卑職就想,如果能有三到四排的火铳手循環發射火铳的話,就不會遭緻如此大的傷亡了。”
“原來楊總旗還随軍征戰過苗地,”羅亨信微微颔首,“看來也算是久經戰陣了。”眼神中的憂色越來越濃,“不知石亨和石彪叔侄倆所領的前軍怎麽樣了,以此看來鞑子的軍隊應該不止三萬,就當面的騎兵便不下一萬,左右兩翼和朱總兵激戰的也應該有兩萬人,石家叔侄那裏......”臉頰微微一抖,下面的話便沒再說下去。
“卑職所說有誤,”楊牧雲垂首說道:“請總督大人治罪。”
“算了,”羅亨信左手輕擺,“也是本督不該聽座下的那些将領撺掇,應稍微等一等,等于大人的軍隊到了再一齊行動的。這樣至少不會如此被動。”嘿然一聲說道:“如今深陷重圍,你還是幫本督好好想想如何讓全軍脫困才是。”
“如果讓總督大人一人脫困,我或許還有辦法,”楊牧雲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林媚兒,見她的一雙眸子凝視着自己,卻對眼前的厮殺恍若不見,心中一動,“我跟她一起給總督大人換個裝束,護着他突圍出去應該不難,可要使這一整支軍隊脫困,可就太難了。”他看了一眼城堡方向,那裏還有莫不語和幾百将士,如今援兵被困,他們那裏也隻能眼巴巴看着,無法出城來施以援手。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于謙和楊洪率領的一萬宣府兵了,希望他們不要來得太遲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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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石彪一斧将一名斡剌特将領攔腰斫爲兩截,噴湧的鮮血濺了他滿臉,戰馬馱着半截身子遠遠的奔了出去。
石彪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大吼着舉起宣花大斧向另一名斡剌特人劈了過去......
自他和叔叔被攔截住後,越來越多的斡剌特騎兵向他們這裏圍了過來,他與阿失帖木兒大戰了十幾個回合,不能取勝。
正鬥得酣暢時,一眼瞥見正與納察兒交戰的叔叔肩頭冷不防中了一支暗箭,雖不緻命,但出手弱了下來,被納察兒揮舞狼牙棒一陣猛擊,登時險象環生,當下舍了阿失帖木兒,去救叔叔。阿失帖木兒也不去追趕,撥轉馬頭上山去了。
石彪好不容易救下了叔叔,想要帶人沖出去,可四周重重匝匝圍滿了斡剌特騎兵,無論如何左沖右突,就是沖不出去。眼見身邊的将士越來越少,急得眼睛如欲噴出火來。
太陽越升越高,眼見已快接近午時了。他忍不住大聲叫道:“天殺的楊洪,他們宣府兵就是想看着我大同軍全軍覆沒,都這個時辰了還不見他們過來。”
“你叫又有何用?”石亨繃着臉拔下肩頭的那支箭,狠狠的擲落在地上,扯下戰袍一角,簡單的包紮了一下傷口,一揚手中的長杆大刀,向着侄子吼道:“死便死了,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還不如把這一腔怨氣發洩到你這柄斧子上,多殺幾個鞑子才是正經。”
石彪滿臉鮮血,臉上的肌肉因爲扭曲而變得猙獰,他大吼一聲,揮舞着宣花大斧向着敵人砍殺過去。
“彪兒,”石亨生怕他有失,手裏的大刀掄轉如風,一道寒光閃過,把一名想要偷襲石彪背後的斡剌特人砍下馬來。
......
冬日正午的陽光顯得清冷之極,石家叔侄倆身邊隻剩五六人了,斡剌特騎兵在他們身周圍了一個圈子,張弓搭箭瞄準了他們。
石亨抖了一下馬缰,舉起刀想要沖上去,可胯下的馬已精疲力竭,噴着鼻息邁不出蹄子,他苦笑一聲,看了一眼渾身是血的侄子,卻見他血貫瞳仁,一聲嘶吼,從馬上跳下高舉着宣花大斧邁開大步向着斡剌特人沖了過去。
“彪兒——”石亨一驚,眼見斡剌特人的弓已拉滿,箭正要
離弦而出。
“蓬蓬——”一個個燃燒的巨球自高空飛來,砰然落地,一股嗆人的濃煙随即散開,裏邊不知塞添了什麽東西,摔散的碎球仍然燃燒着,散發着辛辣嗆人的味道。嗆人的煙霧随着風向四處彌漫開去。戰場上的人和馬瞬間被裹進了煙霧裏,目不視物。
石家叔侄倆和身邊所剩無幾的将士都不禁一愕。
石彪趁這個機會上前将幾名斡剌特騎兵劈落馬下,牽着幾匹馬轉回來對石亨說道:“叔父,快換馬。”
“彪兒,這是怎麽回事?”石亨還未回過神來。
石彪還未回答,隻聽隐隐一陣喊殺聲和急驟的馬蹄聲順着風傳了過來。他立時一臉喜色的對石亨說道:“叔父,是宣府兵,宣府兵到了,宣府兵來救咱們了......”
“唔......”石亨緊鎖的額頭終于舒展開來,身邊的幾名将士高興的大聲歡呼起來。
......
跟大同兵不同,宣府兵是攜帶辎重的,這也是他們直到晌午才來的原因。于謙和楊洪站在高處,将戰場上發生情狀看得一清二楚。由于敵軍勢大,他們不敢貿然發動進攻,連忙指揮手下官兵把攜帶的辎重運向高處,再組裝起來。
這是用一件件木質構件組裝而成的投石機,用投石機抛射出去的,是用火藥及狼毒、巴豆、草烏頭和其它有毒物質制成的毒煙球。使用時,先用燒紅的烙錐将球殼烙透,再用抛石機抛射至敵方陣中爆裂,毒煙四散。敵軍人馬嗅之立即中毒,輕者口鼻流血,重者當即死亡。對付敵方人馬密集的陣型,再有效不過。
因爲不是去攻城,楊洪帶着這東西當時招來了很多非議,但這位老将認爲有備無患,帶上一二十架無妨。沒想到這時卻派上了大用場。
趁着斡剌特騎兵一時大亂,于謙和楊洪忙不失時機的讓手下騎兵發動了攻擊。
最前面的千餘宣府兵背上都一個粗大的長筒,在沖鋒靠近斡剌特騎兵時,他們取下長筒對準前面的敵人,打燃火石點燃筒後的藥線,尖嘯聲中筒内一支支火箭向着斡剌特騎兵密集的隊形飛射出去。
這是明軍制式武器火龍箭和一窩蜂箭,實行多發齊射,增加射擊密度,雖然準頭欠佳,可面前的斡剌特人隊形密集,簡直就是活靶子,發射出去的箭矢幾乎支支不落空,使最大殺傷達到了極緻。利箭橫沖豎射、還有打着旋兒向前飛的,最叫人摸不着頭腦地就是那些歪歪扭扭飛出去的利箭,有的竟繞過前方敵寇,射中後邊的騎兵。
由于毒煙帶來的恐慌使斡剌特騎兵亂成一團,猝不及防下當面又飛來無數火箭,不大會兒功夫便有無數的斡剌特騎兵落馬。還未等他們從地上掙紮着爬起,随後而來的明軍騎兵手起刀落,将他們一一斬殺。
勝負的天平立時傾斜,不明虛實的斡剌特人潮水一般退去。
賽因孛羅王眼見圍殲明軍前軍的大好形勢功虧一篑,急得在山上直跺腳。
“來人——”賽因孛羅王咆哮道:“傳我命令,退後一步者就地格殺!”
“叔父,”元琪兒在一旁勸道:“我軍氣勢已衰,再下什麽命令也挽回不了頹勢了。”
“那怎麽辦?”賽因孛羅王瞪着眼睛氣道:“難道就這麽窩窩囊囊的退下去算了?”
“叔父,”元琪兒的目光一瞥,笑着說道:“别忘了,後面還圍着一頭肥羊呢!隻要将那頭肥羊圍住了,還怕其它小羊不乖乖的來找它麽?你又何必在這裏争一時意氣。”
“叔父,”這時阿失帖木兒騎馬來到他面前下馬說道:“翁罕部和忽特部的攻擊失敗了,他們特派人過來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