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冕對這次分兵沒有什麽意見,這兩萬人全部是來自大同鎮的精兵,換句話說都是他的部下。而另一萬人來自宣府,與他并不是一個系統,自合兵一處後,龃龉不斷,這次将他們甩開了,他心裏說不出的痛快。他父親朱榮是靖難功臣,被太宗皇帝封爲武進伯,可謂功勳世家。他襲爵後,任大同鎮總兵官,曾多次帶兵出擊塞外,屢立戰功。這次接到聖旨後,更想大大露臉一番,打一個大勝仗給皇帝看看。
跟朱冕的躊躇滿志相比,楊洪顯得低調沉穩許多。他沒有顯赫的家世,而且年紀也比朱冕要大得多,父親楊璟隻是軍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百戶,因此他的起點也隻是比一個大頭兵要好一些。襲取父職後,他曾随太宗皇帝北伐,也曾跟随陽武侯薛祿征大松嶺,長年守備邊關。一步一個腳印,由一個百戶升至都督同知,這次他帶的宣府兵雖然不多,但都是久經戰陣的老兵。
相對于兩名下屬,羅亨信更加心事重重,他自永樂二年踏入官場以來,已四十餘年了。期間幾經沉浮,在工部、兵部任職。他永遠忘不了永樂十一年時,那時他任兵部右給事中,因手下辦事官校勘關防文書遲誤,影響了軍隊的調動,使得準備二次征讨漠北的太宗皇帝大怒,當即将他貶到新設置的交趾布政使司新平府去了。那時派去交趾當官可不是一件好差事,交趾本爲安南國,于永樂五年被大明征服,而後設爲交趾布政使司,完全成爲大明一省。安南并入大明并不平靜,征伐安南的大軍剛一還朝,安南的地方豪強便掀起了叛亂,殺逐大明設置在交趾各地的官吏,後幾經征讨,仍沒有完全平定下來。去交趾做官,是要時刻把腦袋别到褲腰帶上。他到了新平府後,不計個人安危,走訪各村各寨,興修水利,開墾荒田,減免賦稅,撫恤老弱,争取到了大多數本地土官的支持。而對那些堅決與大明爲敵的地方豪強,他也采取分化瓦解,對其中頑固不化着,則毫不留情的予以打擊,将新平一府治理得安定祥和。他的卓越政績引起了朝廷的重視,永樂二十二年,太宗皇帝死在出征漠北的路上,太子朱高熾即位,拔擢他爲監察禦史。後升任爲右佥都禦史,并奉命到陝西監練八衛兵守備邊疆。自此他開啓了二十餘年的守邊生涯,期間曾多次擊退蒙古各部的侵擾,因功升至大同、宣府總督。對于皇帝派一支騎兵襲擾漠北,他是反對的,因爲這如同隔靴搔癢,根本不能起到打擊日益嚴重的邊患作用,反而極容易将一支精銳葬送到關外。可皇帝急于争回面子,根本聽不得底下群臣勸谏,大軍需要調去南征是吧,那就派一支不大的隊伍悄悄出關,多少斬些人頭回來也算出了胸中一口惡氣,這種孩童想法讓許多大臣哭笑不得,同時也對這位意氣用事的年輕皇帝有了新的認識。
府軍前衛這支五千人的騎兵隊伍是皇上親自帶過的,又稱天子幼軍。在其出發後不久,這位年青皇帝就下旨令各鎮整頓兵馬,以便随時接應救援這支天子親軍。羅亨信不敢怠慢,在大同宣府遴選精兵,以便随時能夠出關。就這皇帝還不放心,怕各地将領虛應其事,将新上任的兵部右侍郎于謙派到他這裏來了。
“看來皇上是要讓老臣我打頭陣啊!”羅亨信心中暗歎,于謙一到,他二話不說,便領軍出關。他沒期望能夠真的接應上這支天子幼軍,大明朝的北方邊境從遼東一直綿延到甘肅,幾達萬裏,五千人馬撒在這瀚海一般的草原上就如同一條微不足道的小魚,誰知道它會遊到哪裏?
可巧的是,這條傷痕累累、命懸一線的小魚竟真的讓他給碰上了。使得他欣喜之餘,心裏又湧現一絲難言的忐忑。他并不懼怕與蒙古騎兵交戰,正統三年的時候,他自昌甯出兵,在獨石口擊敗鞑靼部的阿台王子,擒都達魯花赤朵兒忽等二十七名,以功升秩一等,并賞賜金帛。可這次不同,自己帶兵出塞數百裏,失去了後方依托,戰場情
勢變得有些飄忽不定起來。
數萬匹戰馬的馬蹄踏在下過雪的草地上,發出“嚓嚓——”的聲響。所有将士的臉上都是一片肅然,凝目看向前方。
“士氣未饒軍氣振,文場端似戰場酣。九關虎豹看勍敵,萬裏鵾鵬伫劇談......”羅亨信吟起了宋時名臣王正功的這首詩,“兩軍驟遇,憑士氣也可堪一戰呢!”羅亨信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些。
......
楊牧雲和林媚兒走在這支隊伍的最前面,令楊牧雲意想不到的是,大同兵的前鋒領兵将領居然是石亨和石彪叔侄倆。兩人頭戴鳳翅盔,身穿銀色山文甲,騎在兩匹高頭大馬上,顯得異常威武。
“石将軍,小石将軍......”楊牧雲不好視而不見,便向這叔侄倆抱拳行了個軍禮。
“喲,這不是楊大人麽?”石彪向他擠擠眼睛,“你不在兵部任職麽,怎麽跑到我大同軍中了?”
“卑職現在府軍前衛中任職,”楊牧雲神色淡定的說道:“見過威遠衛指揮佥事石大人。”
“沒想到楊大人還記得我官階,”石彪咧嘴一笑,“府軍前衛可是天子幼軍,不知楊大人在軍中任何職位?”
“慚愧,卑職隻是一總旗。”楊牧雲說這話時神色不變。
“總旗?”石彪瞪大了眼睛,“我沒聽錯吧?想當初在成國公府上遇見楊大人時,你便是兵部員外郎,就算平級調至軍中,也應該是個千戶才是,如何隻是一個小小的總旗?”
“小石将軍過譽了,”楊牧雲笑笑說道:“卑職從未領過兵,如何當得千戶,能從一名總旗做起,已是擡舉了。”
“彪兒,”石亨看了石彪一眼,轉而對楊牧雲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楊總旗也不用往心裏去。”
“能與兩位石将軍一起,是卑職的榮幸。”楊牧雲又拱了拱手。
“叔父,”石彪卻向石亨說道:“我們要不要向總兵大人說一聲,讓隊伍行進得快些,不然的話讓那些宣府油子搶了先,我大同兵的臉朝哪兒擱去?”
“彪兒稍安勿燥......”叔侄倆說着話,已與楊牧雲拉開了一個馬身的距離。
“這叔侄倆是什麽人,”林媚兒在楊牧雲耳邊有些忿忿然的說道:“剛開始還對你客氣些,一轉臉便當你不存在般。”
“年歲大的那個叫石亨,是大同鎮的都督佥事,小的是他侄兒石彪,是大同鎮轄下威遠衛的指揮佥事,”楊牧雲臉色淡然的說道:“我和他們曾在成國公府喝過酒,那時我還是兵部武庫清吏司員外郎,管着軍中器械衣甲的發放,那時他們自然對我客氣些。而我現在不過是一微不足道的總旗,如何還能跟他們說的上話?”
“如此趨炎附勢,轉臉不認人,真真兩個小人。”林媚兒看着兩人的背影啐了一口。
“世人皆是如此,林姑娘又何必大驚小怪,”楊牧雲面色平淡的笑笑,“況且我與他們隻是一面之緣,談不上交情,犯不着因爲幾句話而徒亂自己的心緒。”
“其實我心裏也是奇怪呢?”林媚兒的一雙美眸看向他道:“你一直是官運亨通的,怎麽會現在軍中當一個小小的總旗?是得罪了什麽權貴人物麽?”
楊牧雲一笑,沒有說話,一抖缰繩,越過了林媚兒的馬朝前走去。
“隻是随便問問,不願說就算了,也不用惱人呀!”林媚兒嘟起了小嘴,抖了抖缰繩,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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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一名身穿蒙古袍服的騎士飛快的騎馬馳奔到羅亨信和朱冕面前,在馬上抱拳躬身行了個軍禮,“禀總督大人,總兵大人,我軍前鋒離鞑子軍營隻有十五裏了。”
“哦,”朱冕看了一眼羅亨信,見他面色坦然,連忙向那人問道:“鞑子軍營可有動靜?”
“回大人,沒有,”那人答道:“小的曾親眼看到鞑子軍營裏的篝火還燃着,一些鞑子兵還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當真?”
“小的不敢撒謊。”
“宣府兵離鞑子軍營還有多遠?”
“小的沒有碰見宣府兵的探馬,而且鞑子軍營其它方向也沒有動靜。”
“再探!”
“是!”那人撥轉馬頭飛一般的去了。
“總督大人!”朱冕眼中放光,轉向羅亨信道:“真乃天賜良機呀,鞑子軍營現在疏于戒備,我軍應加快速度趕過去,殺他個措手不及。”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羅亨信看起來沒有朱冕那麽激動,向身邊的一名親兵問道。
“回總督大人,”那名親兵躬身答道:“現在已快到申時末了。”
羅亨信手握缰繩沉吟不語。
“總督大人,”朱冕急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現在鞑子全然沒有戒備,等到了酉時天一亮,我們再行攻擊可就晚了。”
“朱總兵,”羅亨信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不覺得鞑子的行爲有些反常麽?城堡中我軍将士尚在,他們疏忽若此,不怕被人襲了營麽?”
“總督大人,”朱冕急得差點兒沒從馬上跳起來,“城中我軍将士不足五百,且多數帶傷,如何出城襲營?趁鞑子還沒發現我軍蹤迹,您還是趕快下令吧,不然的話,等鞑子一覺醒來,有了戒備,戰機也就失去了。”
羅亨信還在猶豫時,隻聽一陣馬蹄聲響,一小隊騎兵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将官率領下向這裏飛馳而來。
“威遠衛指揮佥事石彪參見總督大人,總兵大人。”來人是石彪,他快馬來到羅亨信和朱冕面前飛身下馬,上前幾步躬身行禮。
“哦,是小石将軍,”朱冕問道:“你帶人來此有何要事?”
“總督大人,總兵大人。”石彪氣昂昂的擡頭挺胸說道:“标下請總督大人下令,由标下和叔父領前鋒兵馬直搗鞑子軍營,取敵酋首級獻于大人。”
“小石将軍,”朱冕側目看了看羅亨信轉而對他說道:“總督大人怕鞑子有詐,是以還要派人再探探情況。”
石彪好像知道他們有此一說,便道:“标下有一樣東西想請二位大人過目,”一揮手,大聲說道:“帶上來!”
登時随行軍兵五花大綁押上來一個人。
羅亨信與朱冕凝目看去,隻見被綁的那人歪戴一頂皮絨盔,穿一身灰色右衽斜襟的蒙古袍子,腳蹬馬靴,腰帶松垮,臉膛通紅,一雙眼睛微睜,看上去喝醉了酒有些迷迷糊糊。
“好大的酒氣,”羅亨信皺了皺眉,向石彪問道:“此人是誰?”
“這是标下派出打探的幾個手下從鞑子軍營外抓來的,這家夥跑出軍營小解,被逮了個正着。”石彪說道。
“哦,”羅亨信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擡高了聲調說道:“你是誰,會說漢話麽?”
那人茫然搖了搖頭。
羅亨信向身旁一個親兵使了個眼色,那親兵下馬上前朝那人說了幾句蒙古話。
那人一愕,便答了幾句。
親兵又用蒙古話問了幾句,那人一一回答。
見他目光閃爍,遲疑不答時,親兵便厲聲叱喝起來,那人一吓,便說出來了。
如此問了半盞茶時分,親兵便向羅亨信禀道:“大人,此人叫拉喀爾,是鞑子軍營裏的一個什長,他說賽因孛羅王要他們盡情狂歡,天亮後不但要消滅城堡内的明人,還要揮師南下入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