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楊牧雲終于開口說道:“跟徒兒從廠獄裏一同出來的那位大師他究竟是什麽人?”
中年文士臉上和藹輕松的表情消失了,代之一臉的嚴肅,默然良久方長歎一聲說道:“牧雲,你相信爲師麽?”
楊牧雲點點頭。
“爲師在幹什麽,是何來曆都不重要,”中年文士說道:“我決不會做對你不利的事情,也絕不會害你,明白麽?”
“徒兒明白。”
“關于爲師的事情需要讓你知道時自會告知于你,”中年文士緩緩道:“現在知道得太多對你沒有好處,你就莫要問了。”
“是,師父。”楊牧雲恭敬回道。
“等會兒我派人送你回去,”中年文士看着他說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爲難你的人都已死了,你就靜靜的待在廠獄裏,赦免你的诏書應該不久就會下給你了。”見他有些不太相信,便笑道:“保你出來的不是爲師,而是另有其人,說起來你還得感謝你的夫人和紅顔知己......”
“是她們?”楊牧雲一愕。
“嗯,”中年文士微微颔首,“你那原配夫人已拜了王振做義父,這位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遞了話給尹天随,讓他不要再拷打你......不過這已不重要了,尹天随和他的心腹手下都已死,無人會再過問你的事。”
“師父是說夢楠拜了王振那個權閹做義父?”楊牧雲的臉色變了,王振臭名昭著,蠱惑皇上,欺淩百官,周夢楠怎麽會拜他做義父?
“怎麽?你也跟那些文官們一樣,認爲王振的名聲不好麽?”中年文士瞥了他一眼說道。
“難道不是麽?那個權閹陷害忠良,敗壞朝綱......”
“你是聽說書的聽多了,是麽?”中年文士眸中帶有一絲嘲諷,“要了解一個人就得去接觸他,而不是道聽途說。說起來周夢楠比你要成熟得多,知道孤身一人來京要找誰,依附誰。她甫來京城便低價收購了大量房産,打開了經商局面,你以爲這是偶然麽?”
“是王振背後支持的她?”
“不錯,”中年文士點點頭,“一個人能爬上高位,就證明他不是個蠢才,識人用人這個眼力見兒還是有的。你夫人是個經商奇才,王振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選她去替自己出面收購因遷都謠言而導緻京城很多人低價出售的房産。”
“原來散布謠言,引起京城人心恐慌的幕後推手便是王振。”楊牧雲恍然大悟。
“算是吧,不過若不是鞑子騎兵竄到了京師城下,這個謠言也不會起作用,”睨了一眼楊牧雲,“不過你也不要怪你夫人,她不做,王振也會交給其他人做。”
“我明白,夢楠跟我的嶽父一樣都是商人,操奇計赢、唯利是圖是她的本能。”楊牧雲有些不屑的說道。
“商人操奇計赢、唯利是圖,那些讀書人出身的文官呢?”中年文士的唇角勾了勾,眼中閃過一抹難以言喻的異彩,“建文四年,燕逆兵臨金陵城下,逼死了建文皇帝,又有幾人站出來指斥燕逆的罪行呢?大多數人都改頭換面投效新朝了,昨日還信誓旦旦的向建文皇帝表忠心,回過頭便向燕逆逢迎獻媚去了,這些文官們的嘴臉跟你所看不起的商人、權閹有什麽區别?難道聖人的書裏就是這樣教導他們的麽?”
楊牧雲愕然,師父竟把太宗皇帝斥爲燕逆,而且還提起了建文皇帝,一時不知是否該出言提醒。
“牧雲,”看着他的樣子中年文士粲然一笑,“若換成是你,你會作何選擇?”
“徒兒,徒兒......”楊牧雲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講不出來,是
麽?”中年文士輕歎一聲,“扶保舊主,會被誅滅滿門,投效新君,可得高官厚祿。讀書人的操守在巨大的現實利益面前是不值一提的。”見楊牧雲默然不語,繼續說道:“你想透了這一點,便不會覺得權閹面目可憎,也不會看不起自己的妻子了。權閹所爲是真小人不錯,但總比那些假道學、僞君子的文官要光明磊落得多。而且......”他又瞄了楊牧雲一眼,“你的另一位妻子求的也是個權閹呢!”
“紫蘇,”楊牧雲一怔,“她也知曉我被關在了廠獄中麽?”
中年文士微點了一下下颌,“她求的人想必你也知曉,是内官監總管金英金公公。”
“是他?”楊牧雲想起了在揚州府高郵縣清水潭鎮客棧遇見的那個紅面無須老者,便自稱是南都守備太監,紫蘇的義父金英。說來也是好笑,自己的兩個妻子都拜了太監做義父。
“他是專門服侍太後的,通過太後向皇上爲你求個情,應該不難辦到吧?”中年文士笑着說道:“說起來還是權閹保的你。”
“師父說笑了。”楊牧雲讪讪的道。
“非是說笑,”中年文士說道:“這其間還有你的一位紅顔知己爲了你的事而奔走呢,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她是誰吧?”
“玟玉?”
“不錯,”中年文士似笑非笑的看向他,“這個小姑娘可不簡單,一直跪在後宮門口等皇帝散朝,爲了你可真豁出去了一切......你可不要辜負了人家啊!”
“師父,那玟玉她見着皇上了麽?”聽師父這麽說,楊牧雲真擔心玟玉會一直跪下去,于是問道。
中年文士一笑,撚須道:“當然是見着了,皇帝還頗爲感動呢,并說一定會過問你的事......”看着他笑道:“這麽多人想方設法來保你,看來你想不出去都很難。”
楊牧雲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沒有說話。心說師父真是神通廣大,什麽事都了如指掌。
“你沒有跟那鞑子郡主走,還算是明智,不然的話你在大明朝的前程就斷了,”中年文士說道:“除非你企盼那些蒙元餘孽會真的再打進中原,否則你就在塞外看一輩子風沙吧。”
“徒兒不敢有負君恩,不管如何,我都不會做出背叛大明朝的事情。”楊牧雲垂首說道。
中年文士的目光一凝,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打量了他片刻說道:“很好,你能這樣想就證明你的聖賢書沒有白讀,時候也不早了,你得趕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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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大火幾乎把整個東緝事廠燒成了白地,京城衛軍和五城兵馬司的人出動才算把大火撲滅。他們從廢墟裏拉出來很多幾乎燒成焦炭的屍體,這裏面包括尹天随和他的心腹。還有很多廠獄裏的犯人被燒死了,當然,這不包括楊牧雲,他很幸運的逃出來了。
看着還冒着白煙的廢墟和烏黑扭曲的屍體,楊牧雲不禁觸目驚心,他記得元琪兒一行人放的火并不大,怎麽會燒成了這樣?随即一想,這肯定是師父派人又加放了幾把大火,好掩飾尹天随和他的手下被殺以及灰衣僧人被救走的痕迹。
“剩下的人都站在這邊。”一名錦衣衛黑衣校尉揚着鞭子說道。他身材高大,聲音洪亮,站在那裏像一座小山一樣醒目。
“莫不語?”楊牧雲認出了他。
這時莫不語也看見了楊牧雲,“公子......”他呆呆的說了一聲,然後激動的走上前去,“太好了,公子你沒事,甯公子和我大哥不知有多擔心你呢?”
“甯祖兒和莫不言也來了?”
“是的,公子。”莫不語解釋道:“東廠的大隊人馬外出未歸,留守的人幾乎都被這一場大火給燒死了,剩下的寥寥無幾。還有廠獄裏的犯人,跑出來的也沒幾個,能看到你沒事,小的真是太高興了。”欣喜的神情溢于言表。接着揮手大喊:“楊大人在這裏......”
甯祖兒穿着靛青色的錦繡服,頭戴無翅紗帽,面帶微笑向這邊走來,莫不言緊随其後。
“楊兄,”甯祖兒向他拱了拱手,“能看到你安然無恙,我這心也就放到肚子裏了。”淺淺一句話,似包含了千言萬語。
“僥幸僥幸,”楊牧雲還了一禮,“當時的情形實是驚心動魄,非言語所能表達,能站在這裏和甯公子你見面,真是老天護佑。”
“楊兄重情重義,老天自然是要保佑你的,”甯祖兒向他眨眨眼,“有什麽話回都指揮使司再說吧,楊兄,請——”說着一側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都指揮使司?”楊牧雲問道:“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司麽?”
“京城裏難道還有兩個都指揮使司麽?”甯祖兒笑了笑,目光一掃周圍的廢墟,“東緝事廠的廠獄已不能使用,但犯人也不能随意處置,奉聖谕要把楊兄改在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诏獄關押,楊兄,還得再委屈你一段時間,這就随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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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了你們都指揮使司的诏獄?”?蘿院後院池心雅居,紫蘇又驚又喜的向甯祖兒問道。
“嗯,”甯祖兒點點頭,微笑着說道:“進了诏獄還需你擔心麽?有我在,決不緻讓楊兄在那裏受半點委屈的。”
“在你那裏,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紫蘇眸中滿含的笑意中透着一絲隐憂,“我隻是在想,東廠的那場大火有沒有......傷着他?”
“妹妹盡管放心,”甯祖兒笑道:“楊兄身上除了被拷打的傷處外,沒有被火燒着一點兒毛發。”
“他們還拷打他了?”紫蘇驚問道:“他們爲什麽要拷打他?”
“不知道,”甯祖兒搖搖頭,“抓他回來拷問的人都被大火燒死了,連問案的記錄也都化爲了灰燼,楊兄因何被抓入東廠,恐怕問他自己才能知曉了。”
“你們錦衣衛會拷問他麽?”紫蘇擔心的問道。
“那是東廠的事,與錦衣衛何幹?”甯祖兒笑了笑安慰她道:“楊兄雖關在錦衣衛的诏獄,但還是東廠的人犯,除非聖上下旨,否則錦衣衛這裏是沒權力提審他的。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掌握他案情的是東廠的四檔頭尹天随,尹天随和他的心腹在這場大火中被燒死了,旁人是不會過問他的案情的,”說着看了她一眼,“如果你那邊給力的話,楊兄說不定還會被早些放出來。”
“我義父已經向太後說了,”紫蘇說道:“太後答應會向皇上進言,他勸我不要着急,靜候消息便是。”
“既如此,那就讓楊兄在诏獄裏待上一段日子便了。”
“甯公子,”紫蘇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我能去诏獄裏見他一面麽?”
“這問題不大,”甯祖兒沉吟了一下說道:“我會去管理诏獄的掌刑千戶那裏打聲招呼,看看讓你哪一天去見他合适。到時我會親自通知你并帶你過去。”
“真麻煩你了。”紫蘇話音剛落,裏屋就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
“哎呀,這小家夥又哭了。”紫蘇站起身,急急的向裏屋走去。
......
“噢,不哭不哭,媽媽來了。”紫蘇将那個白白胖胖、模樣可愛的孩子抱在懷裏哄道。
說也奇怪,紫蘇一抱他,這個小家夥立馬就不哭了,瞪着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沖着紫蘇笑。
“這個孩子确實是蠻可愛的,”甯祖兒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看着她懷裏的孩子笑道:“取名字了麽?”
“沒有,我想了幾個名字都不是太滿意,”紫蘇微搖螓首,眸光一閃說道:“我夫君他是個讀書人,讓他給孩子起一個大氣些的名字吧。”轉念一想,對甯祖兒說道:“那天我可不可以帶着孩子去看他?”
“應該可以吧,”甯祖兒揉了揉自己下巴,“不過那裏環境不大好,你不怕吓着孩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