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昨日見楊牧雲和朱儀動手時絲毫沒把這個勳臣子弟放在眼裏,便知他是個不甘于墨守規制的人,便動了要此人私下裏護衛自己出宮的心思。果然楊牧雲未提出反對意見,而且這一路上居然有驚無險的出了這看似無法逾越的深宮,心裏自是欣喜不已。這鳥兒一旦脫了樊籠,就會盡情的放飛自己,至于當時出宮的初衷,早已被抛擲腦後了。
“皇上,”楊牧雲看看街市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又看看逐一在每個店鋪中閑逛的朱祁鎮,心中有些忐忑的說道:“這裏人太多了,要不臣領您去一個清靜些的地方?”
“不,這裏好,朕......哦,本公子就喜歡熱鬧的地方,”朱祁鎮輕輕瞥了他一眼,“有你護在本公子身邊,我還怕什麽?”
“這皇上的心可真大,”楊牧雲暗暗苦笑,“我的武功又不是天下無敵,又如何時時刻刻護得你周全。”
“唔,對了,”朱祁鎮停下腳步,對着楊牧雲和小淩子低聲說道:“從現在起,你們一律不準再稱朕爲皇上......嗯,就稱朕朱公子好了。”
“是,皇......哦,不,朱公子。”兩人齊聲應道,這改起口來還真有些不習慣。
朱祁鎮潇灑的一笑,信步走進一間字畫店。楊牧雲與小淩子互相對視了一眼,忙跟了上去。
這間字畫店名爲玉寶齋,裏面挂滿了古人今人的字畫,一走進店裏,便感到一陣墨香味撲鼻。
店老闆是個四十歲的中年人,圓圓的一張臉永遠笑眯眯的,一笑起來唇上的兩撇鼠須一翹一翹,隻見他狀極恭謹的來到朱祁鎮面前一揖,“公子,一看您就是品味高雅的人,不知您喜歡什麽樣的字畫......不瞞你說,小店這裏曆朝曆代的名家名畫應有盡有,隻要公子您說出來,我這就幫您拿去。”
“唔,本公子隻是随便看看。”朱祁鎮一搖手中折扇,雙眼便向牆上的一應字畫逡巡過去。
......
“淩公公,”楊牧雲看了看朱祁鎮饒有興緻欣賞字畫的樣子,低聲對小淩子說道:“皇上自稱朱公子,再稱你作公公也不大合适,那我要改口稱你作什麽好?”
聽楊牧雲這麽一說,小淩子心中微動,于是笑道:“楊大人讀書多,就由你幫咱......不,幫我想個稱呼便是。”
楊牧雲童心忽起,伸手拿起桌案上的一管狼毫蘸了蘸墨汁在小淩子臉上筆劃了一下,笑道:“不如我在你臉上畫兩撇胡子,稱你作淩公子好了。”
小淩子登時又羞又惱,一時拿不出話來反駁,便朝着楊牧雲啐了一口。
......
店老闆熱情的向朱祁鎮介紹店内的字畫,朱祁鎮充耳不聞,卻在一張米黃色的麻箋紙前立定腳步,兩眼癡癡的看着上面幾行遒勁雄渾的大字,那字
體铮骨嶙峋,寫得很有氣勢。
店老闆瞄了一眼朱祁鎮臉上的神情,忙在一邊說道:“公子也看上這幅字迹了?說實話,這幅字迹是當朝先帝爺的墨寶,他老人家的字,與前朝宋徽宗的瘦金體比起來,也是不遑多讓的......”
他口中所說的先帝,是大明朝的宣宗皇帝朱瞻基,這個皇帝在書法繪畫方面造詣極高,但由于其英年早逝,留下的字迹和畫作并不多。
“老闆,”朱祁鎮打斷他的話說道:“你這裏怎麽會有先帝的墨寶?”
“不瞞公子,”店老闆笑道:“這幅字迹是先帝爺賜給程郎中的,後程郎中去世後,家道中落,其孫程立嘉迫于生計,将先帝爺的這幅字迹變賣,本人也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才得到這一墨寶的......”
楊牧雲這時也過來立于朱祁鎮身側,聽那老闆講述這幅真迹的來處,仔細看去,隻見上面題目寫的是禦制上林冬暖詩“蓬島雪融瓊液,瑤池水泛冰澌。曉日初臨東閣,梅花開遍南枝。宣德六年十月廿七日。賜郎中程南雲。”上面還蓋着欽文之玺的巨大印章。詩句雖不深奧,但意境幽遠,字體遒勁圓熟,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之筆。
“朱公子,”楊牧雲低聲問道:“這幅字迹果真是出自先帝爺的手筆麽?”
“别人不敢說,先帝的字迹我還是能分得清楚的。”朱祁鎮的臉頰抖動了一下,顯是内心有些激動。
“公子好眼光,”店老闆在一旁說道:“先帝爺留下的墨寶不多,但個個是精品,如公子喜歡,不妨買去細細觀摩。”
“嗯,這幅字迹需多少銀子?”朱祁鎮壓抑住内心的激動,已迫不及待的開口問價了。
“看公子也是文雅之人,”店老闆搖頭晃腦的說道:“我也不多要,你給我五百兩銀子便了。”
“哦......”朱祁鎮微微颔首,目光向身邊的楊牧雲看去,他貴爲皇帝,出得宮來,身上不曾帶任何銀錢,也不知道這幅字迹倒底值多少錢,人家一說,他也不反駁。
楊牧雲見他目中滿含熱切,意思便是讓自己掏錢,心中一動,便向那位店老闆說道:“老闆,請借一步說話。”
朱祁鎮便一臉詫異的看楊牧雲将店老闆拉至一邊,隻見兩人竊竊私語一番,那店老闆緊皺眉頭,滿是笑容的圓臉也繃緊了面皮,一臉不樂意的樣子,說到最後,腦袋搖得如撥浪鼓一般。
楊牧雲也臉現不悅之色,轉過身不再與他說話,來到朱祁鎮面前說道:“朱公子,這老闆擺明了沒有誠意把這幅字迹賣給咱們,咱們走,再去下一家字畫店看看,我一定幫您淘一幅更好的字畫。”說着不由分說,扯住朱祁鎮的衣袖便走。
朱祁鎮心中大奇,心說這位老闆如何沒有誠意了,他不是說五百兩銀子便讓朕把這幅先帝的字迹拿走麽?又沒有說不賣,但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楊牧雲扯出了這間字畫店。
還未走出多遠,隻聽身後一個喘着粗重氣息的聲音叫道:“幾位公子請留步,這幅字迹的價錢......咱們好說。”
朱祁鎮一愕,停住腳步向後看去,隻見那位店老闆居然追了出來。他一臉苦笑的瞥了一眼還在懵懂之中的朱祁鎮,轉而對楊牧雲說道:“再加三十兩銀子,八十兩作價給你,實在是不能再低了......”?
“八十兩?”朱祁鎮驚訝的睜大了眼睛,“不是五百兩麽?怎麽就這麽一會兒就變成了八十兩?”他不禁向楊牧雲看去,隻見他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那好,八十兩就八十兩,”楊牧雲很痛快的答應道:“萬源錢莊的銀票你這裏收麽?”
“收收收......”那老闆忙不疊的點頭,聽他咬定了價,心裏松了一口氣,臉上又浮現出剛開始的笑容,“這說起來萬源錢莊的銀票比朝廷發的寶鈔還值錢呢!怎麽不收?”
......
玉寶齋老闆将那幅宣德皇帝的真迹卷成一個卷軸,塞到楊牧雲手裏,點起八十兩的銀票歡天喜地的走了。朱祁鎮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這世上買東西還有讨價還價一說,不過五百兩銀子的字畫硬生生的被楊牧雲砍成了八十兩,真是令人歎爲觀止。
“淩公公,收好朱公子的字畫。”楊牧雲說着将那個卷軸塞到小淩子懷裏。
“爲什麽是我收着呀?”小淩子不服氣的說道,看來他還對楊牧雲方才的話耿耿于懷。
“我還得保護朱公子安全呢?”楊牧雲笑着說道:“這手裏拿着東西怎麽成?”
小淩子看了一眼朱祁鎮,見主子沒說什麽,便哼了一聲,把卷軸珍而重之的塞入懷裏。
“楊牧雲,”朱祁鎮似乎滿懷心事的問道:“方才你跟那老闆說的萬源錢莊的銀票,那是怎麽回事?”
“回朱公子,”楊牧雲說道:“那是一個私人商家開辦的錢莊,專做銀錢存放兌換生意,如果有人覺得攜帶大量白銀銅錢不便的話,便可寄存在萬源錢莊裏開成銀票。”
“唔,這樣的銀票也可以在市面上流通嗎?”朱祁鎮又問。
“當然,這銀票是可以跟銀錢一比一兌換的,任何人拿到這銀票後,都可以去萬源錢莊兌換成白銀或銅錢,最是方便不過。”楊牧雲解釋道。
“那我大明朝廷發行的寶鈔呢?難道不能兌換白銀銅錢麽?”朱祁鎮訝異的問道。
楊牧雲看了看小淩子,沉默不語。
“怎麽不說話?”朱祁鎮的臉沉了下來,大明官方發行的紙币居然還抵不上一個民間商号發行的票據,這讓他這位大明皇帝情何以堪呐!
“朱公子,”楊牧雲遲疑了一下說道:“我說出來,你可千萬不要生氣。”
“說,朕......唔,本公子赦你無罪。”朱祁鎮黑着臉說道。
“朱公子,”楊牧雲輕咳一聲,緩緩道:“這說起來,大明寶鈔是洪武八年由朝廷發行的,到現在已經有七十多年了,爲什麽市面上的老百姓都不願意用了呢?那是因爲朝廷發行的寶鈔太多了,不值錢了,所以人們都不願意用了。”
“多了,爲什麽就不值錢了?”朱祁鎮不解,他在宮裏讀的都是聖人書,很少接觸經世緻用的學問,批改奏章時跟朝中大臣讨論的也都是國家大事,對于最底層生民的生計那是一無所知。
“朱公子,你想啊,”楊牧雲也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最簡單,最淺顯的道理,這位大明天子未必能聽得懂,因此連說帶比劃,“我大明最開始發行寶鈔時,一貫等于1000文銅錢,或者1兩白銀,四貫等于一兩黃金。這是太祖皇帝的定制。”
“對呀!”朱祁鎮微微颔首,“難道我大明朝廷還會欺人不成?”
楊牧雲眼中露出異樣的神采,“比方說,我大明朝的國庫裏現在儲備有二百萬兩白銀,如果同時發行二百萬貫寶鈔的話,是不是一貫寶鈔随時可向官府兌換一兩白銀?”見朱祁鎮點點頭,他接着續道:“那如果朝廷發行四百萬貫寶鈔呢?國庫裏的二百萬兩白銀被二百萬貫寶鈔兌換完了,那剩下的二百萬貫寶鈔如何兌換白銀?”
朱祁鎮驚愕了,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隻見楊牧雲繼續侃侃而言道:“這樣的話,隻能兩貫寶鈔兌換一兩白銀才不至于多發行的二百萬貫寶鈔變爲廢紙,如此推算,朝廷發行六百萬寶鈔呢?八百萬甚或是一千萬寶鈔時,又将如何兌換銀兩?”
朱祁鎮呆住了,楊牧雲的解釋他終于明白了,民間不願意使用朝廷發行的寶鈔是因爲官方的濫發,等官方把寶鈔發成一個天文數字時,大明寶鈔就跟一張廢紙沒什麽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