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說去你是來勸朕遷都的吧?”朱祁鎮打斷了他下面的話,雙眼緊緊盯視着他,稍頃方道:“燕京有何不好,太宗皇帝自金陵遷都于此,五征漠北,七下西洋,開創永樂盛世,難道四夷沒有賓服麽?”
“皇上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名官員大着膽子說道:“太宗皇帝武運興國,靠的是霸道懾服諸胡。如今聖天子在位,重在文教,諸胡狡詐,陽奉教化,實陰謀不軌。皇上仁厚,不與這些胡人計較,可又不能不防,又不能時時防之,何如将聖駕安于穩妥之處,至于燕地,可仿效洪武年間置一藩王領兵就藩在此,以防鞑子南下,這樣我大明當可安然無憂矣!”
“好主意,好主意,”朱祁鎮唇角微微一勾,“愛卿忠心爲國,朕心甚慰。依卿所言,朕在内地是安穩了,也不用時時刻刻擔心鞑子會兵臨城下,可在燕地也培養了一支靖難之師,不是麽?”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滿殿皆驚,那名官員臉色大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有如篩糠顫抖不止,“皇上,臣......臣......”
當年燕王借靖難之名謀了侄兒朱允炆的天下,這血淋淋的教訓猶在眼前。剛才勸谏的那位官員心中更是懊悔不已,勸皇上遷都勸出了一個靖難謀國,自己這張嘴......想到這兒他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幾個耳刮子,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大殿裏靜悄悄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出來。人人垂下頭噤若寒蟬,生怕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被皇上揪住。
朱祁鎮的目光在大殿中掃了一圈,嘴角隐隐現出一絲得意的笑意,“愛卿現居何職?”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跪倒在地的那名官員身上。
“臣......臣艾文嘉,現任都察院監察禦史。”那名官員戰戰兢兢的說道。
“一個七品的小官竟然也敢建言國本大事?”朱祁鎮心下暗暗冷笑,臉上卻不動聲色的說道:“哦,艾禦史,艾大人,你是哪裏人呀?”
“臣、臣是陝西郿縣人,宣德八年進士。”艾文嘉膽戰心驚的答道。
“怪不得你勸朕遷都西安,”朱祁鎮目光一轉,望着階下群臣朗聲說道:“前些日子鞑子騎兵突然入寇京師,讓衆卿憂心了,有些人便向朕獻言獻策,吏科給事中許夢言是江南人,他給朕上奏說讓朕還都金陵。戶部主事梅遠亭是四川人,他讓朕仿效當年的唐明皇李隆基,遷成都以避敵鋒芒。光祿寺少卿俞紹文是河南人,借當年太祖之言,勸朕遷都汴梁......”說着乜了一眼俯伏于地的艾文嘉,輕蔑的說道:“還有這位艾禦史,更是公忠體國,不但勸朕遷都西安,連燕京的事情都替朕安排好了,說封一位藩王領兵于此,替朕看守北疆......”冷笑幾聲,“朕該怎麽辦,是從他們的奏陳中選一條麽?”目光在每一位殿上的公卿大臣身上掃過。見每個人都把頭壓得低低的,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不由拉長了聲調,“朕是不敢答應啊,太宗皇帝,仁宗皇帝還有先帝,他們的陵寝都在燕山,朕雖不肖,但也不忍背他們而去,以落個不孝的罵名......胡大人,你是四朝老臣,覺得朕說的對麽?”
他口中的胡大人是禮部尚書胡濙,隻見群臣中一位站在前列,白須白發、身材甚高、面貌清癯的老臣擡起頭朗聲說道:“聖天子至仁至孝,理當維護諸位先帝陵寝,以做天下表率。”
朱祁鎮微微一笑,“可是有些人要朕摒棄孝道,落荒而逃,朕若真照此做了,以後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面見諸位先帝,到那時,人人都可以興起靖難之師,向朕吊民伐罪了。”
“皇上聖明!”胡濙高聲應道。
朱祁鎮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朕提倡文教興國,雖不如太宗皇帝神武,但自忖做個守成之君還不算太難,怎能一聽聞敵寇入境,就立
行倉皇之舉,朕再庸懦,難道諸位臣工就不能爲朕分憂麽?”
“皇上,”邝埜這時站了出來,“我大明帶甲百萬,随時供皇上驅策。如何能因爲一小支鞑子騎兵入寇京師就行遷都這動搖國本之舉?”
“是呀,皇上,”一位頭戴梁冠,身穿大紅鬥牛繡蟒服的須發皆白的老者聲若洪鍾的說道:“老臣在太宗皇帝在位時便南征北戰,如今雖年過七十,但隻要皇上下旨,老臣當重新披挂效命疆場。”
“好,”朱祁鎮贊了一聲,“英國公年事雖高,據朕觀之,仍不減廉頗之勇!”
“原來他就是鼎鼎大名平定安南的英國公張輔。”楊牧雲不禁想起了南都時的好友張天合,覺得他眉眼依稀間與這位老國公有些相似。
這時群臣紛紛建言,剖肝瀝膽,表明心迹,痛斥撺掇皇上遷都的不義之舉。
艾文嘉這時癱軟在地上,瑟瑟發抖。
朱祁鎮厭惡的看了他一眼,高聲說道:“監察禦史,當監督糾察百官之言行舉止、巡視郡縣政務施行、糾正刑獄冤錯、肅整朝儀以正官風,豈能參言關乎國本社稷之大事,左右,将他拉下去,打他二十大棍,以儆效尤!”
楊牧雲還未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隻見侍立于皇上龍椅另一側的一位跟自己服色相同的禁衛官大跨步向禦階下走去。當下不及思索,連忙也走了下去,與他一左一右,架起那位艾禦史便向殿外走去。
兩人走出殿外,沿着禦階拾級而下。耳中依然回蕩着朱祁鎮那振聾發聩的聲音。兩人架着艾禦史過了奉天門、金水橋直到午門前。
“就這裏吧!”那名禁衛官瞥了楊牧雲一眼,輕聲說道。
楊牧雲學着他将胳膊一甩,把艾禦史狠狠的擲在地上。這時過來幾位衣着普通的侍衛摁住艾禦史的雙臂,一人手持大棍看向楊牧雲二人。
那禁衛官輕輕點了下頭,“此人在殿上出言不遜,皇上口谕打他二十大棍!”
話音甫落,大棍已噼啪砸下,一聲慘嚎立時響徹空曠的午門廣場。
“一、二......”那禁衛官仔細數着,直到最後數到二十,方颔首說道:“你們将他拖出午門,通知其家人,将他領回去。”
“是,大人!”
......
“看你面生得緊,是第一次入宮當職吧!”在返回奉天殿的途中,那名禁衛官向楊牧雲問道。
“在下府軍前衛五品帶刀官楊牧雲。”楊牧雲向他拱了拱手說道。
“能在皇上身邊侍候的,都是五品,”那禁衛官笑了笑,“我叫郭聰。”
楊牧雲見他濃眉大眼,身體雄健,眉宇間頗有英氣,便叫道:“郭大人!”
郭聰笑了一下,說道:“什麽大人不大人的,看起來我應該比你癡長幾歲,你叫我一聲郭兄便了。”
“這如何使得?”
“有什麽使不得的,”郭聰說道:“看你也是一條漢子,怎麽爲人婆婆媽媽的。”
“那在下就出言不恭了,郭兄......”
經過攀談,楊牧雲這才知道,這郭聰是開國武定侯郭英的重孫,其父郭玹,嗣武定侯。
兩人往回走到奉天殿外,朱祁鎮已散了朝,百官正三三兩兩的走向殿外。楊牧雲遠遠看見了自己的老上司兵部尚書邝埜,向他拱了拱手,邝埜也不說話,隻是微微颔首。
“皇上散了朝,我們直接去謹身殿。”郭聰輕輕說了一聲,領着楊牧雲繞過奉天殿向謹身殿走去。
來到謹身殿外,兩人一左一右,依廊柱而立。
楊牧雲心中不禁一陣感慨,記得自己第一次進宮面聖時,看着殿前的禁衛威風凜凜,讓人爲之側目,如今風水輪流轉,自己現在也是宮中禁衛的一員了。
殿内隐隐響起朱祁鎮和王振的聲音,兩人似是在商量什麽事情。不多時,王振便一搖一
擺的走了出來,走到殿門口時,側目向楊牧雲看了一眼,微微颔首,便徑直去了。
殿内靜了下來,裏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想來朱祁鎮正在批改奏章。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楊牧雲擡頭看看逐漸移至中天的日頭,心道:“沒想到皇上如此勤政,都快中午了還不休息。”
這時遠遠傳來一陣女子的說話聲,楊牧雲循聲看去,隻見一大群宮女太監簇擁着兩位服飾華麗的女子向這邊走來,其中一位女子頭挽高髻,身穿深青色霞帔,鵝黃大衫,年紀大約十八九歲,姿容秀麗,肚腹微微隆起,想是應該有了身孕。她身邊那一位......楊牧雲一怔,連忙垂下頭去,生怕她瞧見自己,因爲另一位女子竟然是永清公主朱熙媛。
“皇嫂,您都七個月了,還到處走動,”朱熙媛對那女子說道:“等會兒讓皇兄看見了,不定要怎麽責罵這群奴才呢!”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在宮裏待的氣悶,出來走走就感覺好一些,皇上最是寬以待人,怎會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人呢!”接着一歎,“最近皇上日夜操勞,我心中實在放心不下......”
兩人說着話不知不覺的就來到了謹身殿外。
“皇嫂,待會兒見到了皇兄,你拿出那碗親手熬制的茯苓烏雞銀耳參湯,皇兄他不定會感動成什麽樣子。”朱熙媛嘻嘻笑道。
“小鬼頭兒,就你會說話。”女子笑着刮了一下朱熙媛嬌俏的小瑤鼻。
朱熙媛不滿的嘟起了嘴,“不要再把人家當成小孩子了成不成?我都十二歲了,而且年底就要當姑姑了。”
“好,好,我們熙媛都成大姑娘了,”女子笑道:“等見了皇上我就說,我們的長公主殿下該嫁人了。”
“我才不要......咦?”朱熙媛一雙晶亮的眸子直勾勾的向楊牧雲看去。
“糟糕,她居然看到我了。”楊牧雲心中暗暗叫苦。
“怎麽了,熙媛?”女子見她神色有異,不禁奇怪的問道。
“沒......沒什麽,我隻是突然感到有點兒頭暈,”朱熙媛轉身對着那女子說道:“皇嫂,你快進去吧,我在這裏站一會兒就好!”
“你真沒事麽?”女子從身邊太監手裏接過一個手提食盒,猶豫了一下吩咐道:“如果公主不舒服,你們就先送她回去。”說罷向着殿内走去。
“周妃娘娘!”郭聰顯是知道這女子身份,忙躬身施禮。楊牧雲忙也跟着施禮。
“皇上在裏面麽?”周妃微颔螓首問道。
“皇上正在裏面批改奏章。”郭聰答道。
“嗯。”周妃不再說話,徑直向裏走去。
楊牧雲剛松一口氣,隻見眼前一暗,一個嬌小的身影已來到自己面前,他忙把頭壓得低低的。
“喂,你把頭擡起來。”朱熙媛聲音不大,但像錘子一樣敲打着楊牧雲的心窩。
楊牧雲反而将頭壓得更低了。
“你聽見沒有,我讓你把頭擡起來。”朱熙媛把聲音擡高了八度。
“看來是躲不過去了。”楊牧雲把牙一咬,擡起頭,沖朱熙媛擺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果然是你,”朱熙媛眸子一亮,上前拍了一下楊牧雲的肩頭,“沒想到你居然來宮裏了,這是皇兄下的旨意麽?”
“臣楊牧雲參見永清公主殿下。”楊牧雲躬身沖着朱熙媛深施了一禮。
“得了,在我面前裝什麽正經?”朱熙媛嬌笑一聲,顯得異常歡喜。
“公主殿下,在這裏千萬說笑不得,”楊牧雲連連擺手,“我如今還在當值,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是免不了一通責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