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監引着楊牧雲自左側繞過奉天殿,來到謹身殿前。
“楊大人,您在此稍待,咱家進去向皇上通報一下。”小監說着垂首快步入了謹身殿。
“皇上此次召見我,會問我些什麽呢?”楊牧雲不禁心下嘀咕,自己跟元琪兒的事要怎生在皇上面前圓一下,倒破費一些思量。
正想着,隻聽裏面一個尖尖的嗓音高聲叫道:“傳,兵部員外郎楊牧雲觐見!”
楊牧雲忙撣了撣袍袖,頭稍稍垂下一臉肅容的進了謹身殿。
“臣兵部武庫清吏司員外郎楊牧雲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楊牧雲離禦案前丈許處站定,納頭便拜。
“平身”禦案後一個清朗的生音說道。
“謝陛下!”楊牧雲起身肅立一邊。
“楊卿,你且擡起頭來!”
“臣遵旨!”楊牧雲緩緩擡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朱祁鎮威嚴略帶歡喜的面容。
“楊卿啊,看你的氣色不錯,”朱祁鎮頭上系着一條黃色的抹額,身穿一襲柔軟舒适的赫色衮龍袍,面帶微笑的站起身來,“自從得知你被鞑子擄了去,朕一直在替你擔心呐!”
“讓皇上憂心,臣惶恐!”楊牧雲一臉誠惶誠恐之色。
“在朕這裏你就不要這麽拘束了,”朱祁鎮從禦案後走了出來,在他面前站定,“難道你也要跟那些個古闆的老臣一樣,讓朕這裏變得奉天殿一樣無趣麽?”
“隻要皇上不怪罪,那就恕臣無禮了,”楊牧雲長出一口氣,緊繃的雙肩登時垮了下來,沖朱祁鎮一笑,“說實在的,在皇上面前老是這麽一本正經,臣也是很不習慣。”
“就是這樣,”朱祁鎮上前拍了他肩膀一下,“朕雖貴爲天子,身邊卻沒一個體己的人說話,隻有王先生在的時候,朕才會覺得輕松一些......”見楊牧雲一臉痛苦之色,忙止住話語,關心的問:“你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還好還好,”楊牧雲捂着自己肩頭,臉上硬擠出一絲笑容,“臣不敢有瞞皇上,那天晚上臣追出京城後,遇見大隊的鞑子騎兵,臣與他們一場厮殺,結果肩頭中了一箭,以緻失手被擒......”
他講得聲情并茂,朱祁鎮聽得頻頻點頭,“朕也聽回來的人說了,要不是你遲滞住了他們,歐陽先生也不會從容布置玄鳥衛的人在柳營溝截住他們,可惜了朕的軍火軍械,被引燃的大火付之一炬......”
“歐陽先生?”楊牧雲臉帶詫異的問道:“他是......”
“她是玄鳥衛的指揮使,專門爲朕訓練死士,你也見過她,喬子良,林媚兒都是她的弟子。”朱祁鎮解釋道。
“哪個神秘的蒙面女子?”楊牧雲面色有些古怪,“一個女人居然叫什麽先生,當真稀奇。”
“朕要她派人四下打探你的消息,沒想到你自己安然回來了。”朱祁鎮笑了笑說道。
“多謝皇上關心,”楊牧雲忙道:“臣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皇上大恩。”
“别,”朱祁鎮揮了揮手,“你要粉身碎骨了,熙媛可就不讓朕安生了。”
一提到永清公主,楊牧雲忙岔開話題,“臣無能,沒能将軍火軍械挽救回來。”
“軍火軍械沒有了可以再造,”朱祁鎮頗爲大度的說道:“隻要不資敵就成......”話鋒一轉,語氣帶有憤懑,“這些鞑子真是越來越猖狂了,借着向朕進貢的機會,卻行私下裏走私軍火
軍械之事,這還不算,竟然直接兵臨我京師城下,直視我大明如無物。”
“鞑子能夠越過我邊軍的層層防線,一定是獲取了我大明軍事布防的機密,才如此有恃無恐。”楊牧雲想起了谷運铎與元琪兒交易京師周邊軍事布防圖的事,若有所思的說道。
朱祁鎮點點頭,“朕也是這麽認爲,令刑部、大理寺徹查,發現此系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谷運铎所爲,現谷運铎已畏罪自殺,朕已命人抄了他的家,家人送交有司發配......”頓了一下說道:“還有軍火軍械走私一事,我也已勒令錦衣衛進行徹查,工部下屬王恭廠、盔甲廠的主管已經調離并控制起來,相信不久便會有結果......”
“如此皇上當高枕無憂矣。”楊牧雲對朱祁鎮的雷厲風行深爲感歎。
“高枕無憂?”朱祁鎮眼神複雜的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緩緩搖了搖頭,“談何容易啊!經此一事,朕下面的諸多臣工都已畏敵如虎,他們不但不爲如何保衛我大明江山出謀劃策,反而勸朕遷都以避敵鋒芒......”說到這裏有些憤憤然,“距太宗皇帝五征漠北不過才二十餘年,我大明朝的臣子居然消磨得連血性都沒了,有人奏請遷都,其他人就站在那裏默默聽着,連一句駁斥都沒有,真是豈有此理......”
楊牧雲心中一動,心中暗道:“原來早餐鋪裏那些太學生們說的竟然是真的。”
朱祁鎮察覺他神色有異,便道:“怎麽,楊卿有什麽話要對朕說麽?”
楊牧雲躬身道:“回皇上,臣自早上回到京師,在一家早餐鋪裏聽一位國子監的太學生在那裏慷慨陳詞,痛斥朝廷裏那些勸皇上遷都的臣子,提出要聯合所有國子監的太學生,緻書祭酒、司業、監丞,要他們代爲上書朝廷,請皇上一定堅定信心,萬不可行遷都之舉!”
“哦?”朱祁鎮眼睛一亮,“我大明居然還有如此熱血男兒,朕心甚慰,那個國子監的太學生叫什麽名字?”
“他叫王越,”楊牧雲說道:“他說鞑子的一次小小的入寇,就把一些朝廷大臣驚懼成這樣,動辄遷都以避敵鋒芒,說什麽還都金陵,還有的要皇上仿效唐皇入蜀,駕臨成都。當真恬不知恥,如真這樣,我大明朝不就成了宋室南渡,棄半壁江山于胡虜了麽?”
“說的好,”朱祁鎮目露精光,“這個王越,朕倒真想見他一見,讓他站在奉天殿上對着滿朝文武說出來,羞一羞這些身居高位,屍位素餐的人,”接着一聲冷笑,“還都金陵,還入蜀?何止,光祿寺少卿俞紹文還說什麽當年太祖皇帝當年屬意汴梁,欲遷都于此,還在那裏建了宮阙,又說開封府據關河之險,爲曆代皇朝龍興之地,我呸......”
看着朱祁鎮激動的樣子,楊牧雲暗暗好笑,但事關國家大事,他也不便置喙,便在一旁住口不語。
“朕差一點兒忘了,”朱祁鎮看了他一眼,“你來京的時候路經開封,在那裏盤桓多日,頗受周王禮遇,怎麽樣,那裏的宮阙跟朕的紫禁城比起來,是不是不遑多讓?”
楊牧雲見他神色不善,不敢亂說,于是一本正經的說道:“周王爺平素甚爲低調,約束諸王子言行,從不幹預地方政事,衣食起居也未逾制,請皇上明察。”
“你又來了,”朱祁鎮嘴角一勾,“朕隻是随便問問,你那麽緊張幹什麽?”接着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對了,楊卿來自江南,不知對朝臣中議論還都金陵一事,有什麽看法?”
“皇上明鑒,”楊牧雲身軀微微一躬,滿面肅容,“臣是大明朝的臣子,當忠君爲國,在家孝敬父母,不敢囿于地域之分。臣事君于京師,臣父不離故土,何也,蓋因祖宗之墳茔在鄉,不能無人照拂。如今太宗皇帝、仁宗皇帝還有先帝三代帝王之陵寝坐于燕山,然皇上真如某些臣子所請,将帝都遷于别處,那帝陵将如何看護,百年之後,皇上又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諸位先帝?”
朱祁鎮聽了楊牧雲一席話,身子一震,良久不發一言,末了,方長歎一聲,“楊卿甚知朕心,汝父尚因祖先之墳茔無人照拂不忍離鄉,朕身爲天子,難道反不及一臣子的孝道,惑亂朕遷都之人,是要置朕于不孝啊!”
“皇上貴爲天子,當以天下爲己任。”楊牧雲繼續說道:“如果稍遇危難便行遷都之舉,那麽将置天下黎庶于何地,他們又如何看待皇上與大明朝廷?想當年,金帝離中都而就汴梁,整個黃河以北便不複聽金的号令。宋室南渡,北地的萬千子民便不再面南稱臣。此情此景,皆曆曆在目,皇上乃有爲之君,豈能重蹈覆轍?”
大殿中很靜,靜得落針可聞,朱祁鎮面目凝重,擡頭仰望高高的穹頂,臉上帶着堅毅之色,“朕決定了,誰要再給朕上書蠱惑朕遷都,朕一定重重懲治。”
“皇上英明。”楊牧雲由衷的說道。
“朕也看出來了,”朱祁鎮淡淡道:“凡是給朕上書遷都的人,都是些官微職卑的小官,他們背後一定有人指使,哼哼......這些老家夥,不敢自己跳出來,竟讓些小狗小貓打頭陣,好探朕的口風,朕這道旨意一下,斷了他們首鼠兩端的念頭。”接着看了楊牧雲一眼,“你很好,非常好,那一番言語當真振聾發聩,待會兒朕會命人全部寫到朕的旨意當中,明日早朝當衆宣讀......”接着若有所思的在殿中來回踱起了步子。
“皇上還有什麽難處麽?”楊牧雲忍不住問道。
“嗯,”朱祁鎮側目掃視了他一眼,“是有難處,不過不是朕的,而是你!”
“我?”楊牧雲愕然,“臣有什麽讓皇上爲難之處?”
“朕在想,把你安放到哪個位置更好?”朱祁鎮淡然一笑,“朕把你調到兵部,是不想讓你有任何閃失,這也是爲了熙媛着想......”
“公主殿下,”楊牧雲心道:“我去兵部難道是皇上順着公主的意思?”
隻聽朱祁鎮繼續說道:“誰知兵部卻還是把你當錦衣衛去使用,比你之前在錦衣衛南鎮撫司還要驚心動魄......”轉過身來對着楊牧雲一笑,“也罷,你就待在朕的身邊,做一個府軍前衛五品帶刀官吧!平時随侍朕左右,這樣你就不會遇見什麽危險了!”
“皇上,”楊牧雲有些不解,“臣爲皇上盡忠,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爲何皇上時刻擔憂臣的危險?”
“嗯,朕是爲了熙媛......”說到這朱祁鎮微微一笑,轉而言道:“你忠心耿耿,朕很欣賞你,怎麽,待在朕的身邊,你不願意麽?”
楊牧雲恍然大悟,心中一驚,“如果跟公主殿下牽扯得不清不楚的話,恐非好事,這一點我還應當跟皇上講清楚。”他雙膝一彎,跪倒在地,禀道:“皇上隆恩,臣感激涕零,臣不敢有瞞皇上,臣家中已有妻室,對公主殿下,臣從未有過妄念,還請皇上明鑒!”
“你快起來,”朱祁鎮眉頭蹙了一下,立知他話中的意思,“怎麽說着說着又大禮參拜了,你有妻室,朕知道,熙媛她也知道,勿須你言明。”
“是,皇上。”楊牧雲站起來後,誠惶誠恐侍立于一邊。
“朕留你在身邊,不光是爲了熙媛,”朱祁鎮眉目舒展,和顔悅色的說道:“而是因爲你這個人......很久了,從沒有人如此推心置腹的跟朕說這麽一番話,朕隻是想找一個能跟朕說說知心話的人,這......你能明白麽?”
“臣明白!”
“至于熙媛,”朱祁鎮緩緩道:“她對你有好感,是因爲你救過她,這中間也許并沒有别的意思,你也不用心裏太在意。她畢竟隻有十二歲,等她到了該出嫁的年齡,或許她已經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