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公公?”楊牧雲腦海中靈光乍顯,“是他,怪不得看着他這麽熟悉。”他心中暗道。
那位紅袍老太監不是别人,正是禦馬監門口對他冷嘲熱諷,将他耍得團團轉的那位無名灰衣老監。
見楊牧雲看向他時臉色數變,興安一對花白的濃眉微微一挑,“楊主事,我們又見面了。”
“下官見過興安公公。”楊牧雲忙收斂心神,對着他深施一禮。
“楊主事年輕有爲,辦事幹練,怪不得皇上對你也頗爲看重。”興安看向他時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目光轉向邝埜,“邝大人,事情既已辦妥,咱家也該回去了,”起身向邝埜微欠了欠身,“告辭!”
“公公慢走——”邝埜也站起身微一拱手,朝楊牧雲微微一瞥,“楊主事,随本官送一下興安公公。”
......
“尚書大人,”目送興安登上馬車後,楊牧雲轉身向邝埜問道:“昨日您交給下官的差事下官未能辦成,請您責罰。”
“昨日的差事啊?”邝埜悠然一笑,目中精光一閃,“楊主事,你年輕有爲,辦事幹練,連興安公公都是頗爲稱許的。”呵呵一笑,大袖一拂,飄然而去。
“尚書大人......”這一句話說得楊牧雲不禁一愣。
回到兵部職方清吏司的主事房,楊牧雲在自己的書案前還未坐定,隻見一名書吏進來說道:“主事大人,郎中大人有事要見你。”
“陸裕林要見我?”楊牧雲應了一聲,心中暗道:“尚書大人剛找過我,郎中大人又要我去相見,今兒這事怎麽都湊到一塊了?”
......
楊牧雲滿懷疑惑的進了郎中大人的簽押房,隻見陸裕林在書案後正襟危坐,一見他便起身說道:“楊主事,你來了!”
“郎中大人,”楊牧雲躬身一禮,“您找下官不知有何吩咐?”
“楊主事,坐下說話!”陸裕林面帶微笑揮手說道。
楊牧雲見他和顔悅色,心中一定,便轉身撩襟坐下。
“楊主事剛調來我兵部就立了一大功呀,”陸裕林笑着說道:“如此年輕就功勳卓著,來日必不可限量啊!”
“郎中大人此話何意?”一進來就被頂頭上司吹捧了一番,楊牧雲有些蒙了。
“楊主事又何必明知故問?”陸裕林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興安公公都親自到我們刑部來了,你這一趟差事辦得可真是大大露臉了。”
楊牧雲越聽越糊塗,不禁說道:“郎中大人,昨日下官奉尚書大人之命去禦馬監讨要一萬匹軍馬,正碰上公公們都去新太倉領取俸米了,結果......”
“結果你就發動京城商賈以一兩銀子一石米的價格收購公公們的俸米,平息了内廷鬧俸的動亂,對此興安公公特别感激,這不一大早就到兵部來拜訪尚書大人了......”陸裕林笑眯眯的說道:“要知道我們兵部以前跟禦馬監最難打交道了,兵部每次派人去他們那裏讨要軍馬,興安公公就跟打發叫花子似的,要十匹馬能給一匹就不錯了。爲此尚書大人沒少在皇上那裏告他們禦馬監的狀......”他越說越是眉飛色舞,“這次興安公公親自登門,還帶來了一萬匹軍馬的批文,他還在尚書大人面前誇你呢......”說着哈哈一笑。
“我發動商賈以高價收購内廷的俸米?”楊牧雲愕然道:“下官初來京城還沒幾天,不曾認得幾人,怎會有如此大的能耐......”
“那商賈們可都是打着你的旗号,”陸裕林眼角一瞥,“你說跟此事沒關系,那可就真的很奇怪了......興安公公說你登門跟他言明此事
,他難道還會認錯人不成?”陸裕林見他不肯承認,還道他是故意掩飾。
“郎中大人如若沒别的事話,下官就回主事房了,”楊牧雲起身拱手一禮,“下官那裏有公文還待處理,就不奉陪大人了。”
“楊主事,”陸裕林忙扯住他的袍袖,話鋒一轉說道:“主事房的公事先不用急着去忙,本官這裏還有一件大事還須指派你去做。”
“郎中大人請講!”楊牧雲一聽又坐回了椅中。
“楊主事請看......”陸裕林說着将幾分邸報遞了過去。
楊牧雲伸手接過,展開一看,隻見上面寫着:“正統十二年八月十七,虜衆數千奇襲大安口,我軍民奮勇擊敵,虜卻,守備王瑛亮率兵追之,在澈河嶺遇伏,虜除用弓箭之外,期間竟雜以火铳數十,我軍猝不及防,傷亡甚重......”
“鞑子竟然有火铳?”楊牧雲讀罷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他們連造刀槍弓箭的鐵料都很是缺乏,如何能造出火铳?再說火藥他們又從何處取得?”
陸裕林不答,看了楊牧雲一眼,“楊主事再看下去......”
楊牧雲又展開一張邸報,“正統十二年八月二十三,虜衆萬餘夜襲馮家堡,指揮佥事羅浩率兵奮力抵之,斬虜甚多,堡下虜屍遍地,虜稍卻,複來,戰至寅時,忽聞一聲巨響,聲動天地,堡牆坍塌十餘丈,虜蜂擁而入,羅佥事身披數十創,力竭而死,守備千總均戰殁,士卒亡者五千餘人......”
讀至這裏,楊牧雲眉頭緊蹙,擡眼看向陸裕林,“邸報上所寫,應該是鞑子在城下埋設炸藥,将城牆炸塌,從而導緻羅佥事以下官兵數千戰死,馮家堡淪陷......”接着沉吟道:“邊堡城牆,雖不如宣府大同城高牆厚,可也不會輕易破開,能将城牆炸塌,所需炸藥必爲不少,鞑子居無定所,如此大量的炸藥必不能自己造出,一定是取之于我大明......”見陸裕林微微颔首,心頭一沉,一臉凝重的說道:“郎中大人的意思是我大明有人在向鞑子走私軍火?”
陸裕林面色沉重的點了點頭,“我大明的将士比之蒙人,所恃的乃是火器的犀利,如今有人将之大量販賣至塞北,長此以往,我大明将士的優勢不再,如何倚仗長城來保衛京師呢?”
“那大人認爲是何人在向鞑子走私軍火?”楊牧雲問道。
“民間是禁止私營軍火的,”陸裕林目光變得凝重起來,“如此大量的軍火被販至塞北,應該是......”說道這裏話音止住,目光看向楊牧雲。
“大人是說我大明軍方内部出了内奸?”楊牧雲說道。
陸裕林點點頭,目光變得深邃起來,“軍火要運至塞外,要路經重重關隘,層層盤查,如無軍方背景的話,根本就不可能辦到。”
“尚書大人知道此事麽?”楊牧雲問道。
“如此大事,尚書大人又怎會不之聞?”陸裕林說道。
“那尚書大人有沒有将此事上奏給皇上?”楊牧雲又問。
陸裕林微微搖頭,沉聲道:“尚書大人如将此事上奏給皇上的話,皇上一定會将此事交給東廠和錦衣衛去辦......”語氣變得沉重起來,“如果那樣的話,那些人一定會炮制罪名,将我兵部連根拔起......如此一來,不但案子難破,内外廷之争倒如火如荼的掀起來了。”
“内外廷的争鬥竟有這般厲害麽?”楊牧雲心中暗暗吃驚,臉上不動聲色道:“可郎中大人又爲何跟我說這些呢?難道你不知道下官也是錦衣衛出身麽?”
“可楊主事更是我大明的臣子,一定不會做出這親者痛而仇者快的事,”陸裕林面色平靜的說道:“昨日的事已證明了楊主事跟其他廠衛出來的人不一樣......”頓了一下,緩緩說道:“王振派刺客隐于内廷的公公們之中,趁亂刺殺司禮監秉筆衛炯,意在
嫁禍戶部,可楊主事在皇上面前将此事一一剖分清楚,使王公公的陰謀難以得逞,避免了一場内外廷之争。不僅如此,你還發動商賈義購内廷公公們的俸米,平息了内廷的不滿,朝局因你一人之力而趨于穩定,如此大仁大義,還有何事不能托付呢?”
“郎中大人,”楊牧雲聽了心中有些感動,“您太擡舉下官了,下官惟知盡忠報國而已,你說的下官實在愧不敢當。”
“如今便有一件大事需要托付給楊主事,”陸裕林有些激動的拱手說道:“邸報上所述之事危及我大明安危,還望楊主事能夠暗中探訪清楚,将背後主謀之人揪出,還我大明邊關一份安甯。”
“郎中大人,”楊牧雲連忙還禮,“此事事關重大,下官初到兵部,人微言輕,一切還不熟悉,恐難當大任。”
“正因如此,楊主事做起此事來才更合适些,”陸裕林低聲說道:“你初來京城,人地兩生,兵部和軍方熟識你的人不多,正好便宜行事......”
“可下官對軍隊内部的事一無所知,要如何查起呢?”楊牧雲皺着眉頭說道。
“這倒不難,本官這裏倒可以先跟你解說一二,”陸裕林略爲思索了一下說道:“我大明京城駐軍主要爲三大營,分爲五軍營,神機營和三千營,神機營主要使的便是火器,尚書大人先前一直懷疑火器是從神機營流出,曾派人私下去神機營摸排了一遍,發現一應火器俱全,并無無故缺失的迹象。”
“哦?”楊牧雲問道:“尚書大人是用何方法摸排的呢?”
“其實這種摸排法也很容易,”陸裕林說道:“皇上心系西南麓川的戰事,要派神機營南下參戰,并下旨讓兵部左侍郎侯大人參贊軍務,侯大人便以奉旨爲名檢查神機營軍備,如此神機營的情況自然就摸排得一清二楚了。”
“連神機營的火器都沒有外流,其他邊軍和衛所的軍隊所持火器不多,更無可能大量外流的道理。”楊牧雲緊蹙額頭說道。
“那是自然,”陸裕林也有同感,“在朝廷沒有大的軍事調動時,軍械的發放僅維持最低水準,蒙人就是想向邊軍私買軍火,邊軍手裏也沒多少可給他們。”
“既然軍隊那裏沒有多餘的軍火可以提供給蒙人,那蒙人是從何處購得軍火的呢?”楊牧雲苦苦思索着,突然眼睛一亮,向陸裕林問道:“郎中大人,我們何不從火藥的源頭查起,火铳和火藥是由何人承造的呢?”
“軍器和火藥制造隸屬于工部,”陸裕林若有所思的說道:“工部下屬制造軍械和火藥的地方有兩處,分别爲王恭廠和盔甲廠。可是......”他皺着眉頭說道:“工部要向戶部領銀才能制造軍械火藥,軍械和火藥的出廠需要好幾道的批文,況且皇上還向這兩處安置了掌廠太監,如此層層監視,工部還能将軍器火藥倒賣給蒙人麽?”
“事實未出來之前,掌握軍器火藥的人都有嫌疑。”楊牧雲淡淡的說道。
“楊主事此話何解?”陸裕林的臉色有些陰沉,“莫非楊主事要借助錦衣衛和東廠的力量來大規模排查工部和軍隊麽?”
“郎中大人放心,”楊牧雲微微向他一笑,“大人如此信任下官,下官怎能做出株連無辜的事?但是要到工部隸屬的這兩個地方私下探訪一下還是必要的。”
“如何探訪,是用你錦衣衛千戶的身份麽?”陸裕林臉上帶着一絲嘲諷。
“以何身份探訪,郎中大人不是比下官更是心中有數麽?”楊牧雲看了他一眼笑道。
陸裕林無奈的歎了一口氣,“還是被你看穿了,也罷,尚書大人讓本官安排你轉到兵部武庫清吏司那裏,司裏的郎中大人叫武文鼎,你去那裏先拜見他一下,”接着一笑,“你以兵部武庫清吏司主事的身份再去王恭廠和盔甲廠不就名正言順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