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停在了兵部大門前,谷運铎緩步下了馬車,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着跟了他一路,然後停在他後面的這輛馬車。
馬車上下來一位身穿青色官袍的少年官員,胸前的補子上繡着一對鹭鸶。
“這位小哥面生得緊,你也是兵部的麽?”谷運铎笑着向前問道。
“大人,”楊牧雲對着他拱手一禮,“下官昨日才來兵部報到,難怪大人眼生。”
“哦,”谷運铎一捋颔下胡須,“不知小哥在哪個司裏當職?”
“回大人,”楊牧雲一臉正色的說道:“下官現任兵部職方清吏司主事。”
“嗯?”谷運铎眼中閃過一絲異彩,“原來你就是昨日來我司報到的楊主事。”
“大人如何知曉下官之事,”楊牧雲裝作很驚訝的樣子,“大人是......”
“本官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谷運铎。”谷運铎朗聲說道。
“原來是谷大人,”楊牧雲佯裝吃驚,重新施禮,“下官昨日方到衙署,未能拜望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不知者無罪,”谷運铎微微一笑,“楊主事又何必如此多禮?”瞥了一眼他身後的馬車,“楊主事從何處而來呀?”
“下官初到京城,還沒有住處,昨日放衙之後跟幾位相熟之人夤夜飲酒......”當即頓了一下,續道:“還好沒誤了今日上衙的時辰。”
“楊主事年少風流,與人飲酒狎妓乃人生一大樂事,”谷運铎笑道:“本官也曾年輕過,楊主事無須諱言。”
“讓大人見笑了,”楊牧雲臉色有些赧然,側身站于一旁,“大人請”
谷運铎微微點頭,袍袖一甩,施施然向衙内走去。
兵部職方清吏司的主事房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楊牧雲也埋頭于如山的公文中開始謄寫文稿。
“延安衛所指揮請求撥付軍馬八百匹,綏德衛指揮請求撥付軍馬八百匹,慶陽衛......”楊牧雲讀完嘿然搖了搖頭,“三衛相隔數百裏,幾乎同時上書兵部要求撥付軍馬,居然都是八百匹,莫不是串通了......”正思索間,隻聽門簾一動,楊牧雲擡頭看去,谷運铎走了進來,隻見他快步來到黃善亭辦公的書案前。
黃善亭忙放下手中公文,向谷運铎拱手施禮。谷運铎很客氣的跟他說了幾句話,像是詢問他什麽事情。黃善亭眉頭緊蹙,默然思索良久,然後搖了搖頭,一臉無奈的向谷運铎回了幾句話,谷運铎輕輕歎息一聲,袍袖一甩,便匆匆出了主事房。
由于距離隔得較遠,楊牧雲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昨晚谷運铎跟那小公子約定取一樣兵部的物事交予他,并收取不菲的報酬,那究竟是什麽東西呢?”楊牧雲禁不住想道,他向黃善亭那裏看了一眼,“方才他跟黃主事言語了半天不知是否提及那樣物事。”心中一動,拿起手中公文向黃主事走去。
“黃主事。”楊牧雲來到黃善亭書案前拱手施了一禮。
“哦,是楊主事,”黃善亭坐在椅中的身子稍稍欠了欠,一揮手,“請坐!”
“黃主事,晚輩有一些不明之處要向您請教一下,還望不吝賜教。”楊牧雲說道。
“楊主事不用客氣,請講。”黃善亭一臉和善的說道。
“延安、綏德、慶陽三衛上書請求兵部給他們撥付軍馬各八百匹,不知當如何處理,還請黃主事指點一二。”楊牧雲問道。
“一個衛所就要八百匹軍馬,”黃善亭花白的眉毛一挑,“好大的胃口,京軍裏的一衛也配不了這麽多軍馬,況且......”他輕咳了一下說道,“況且京郊馬場裏的軍馬現下并不掌握在我們兵部手裏。”
“軍馬竟然不掌握在我們兵部手裏?”楊牧雲一怔。
“楊主事初來京師,看來很多事情還不太明白,”黃善亭看了他一眼,“現在京郊馬場和裏面的軍馬一并
已交予了宮裏的禦馬監了,他們想要軍馬的話,就去找禦馬監的掌印提督興安興公公吧!”
“哦,原來是這樣,”楊牧雲恍然,“那撥付軍馬豈不是還要我們兵部向禦馬監讨要?”
“這份文書直接照抄上報即可,”黃善亭說道:“上面自會派人去禦馬監交涉此事,”說着搖了搖頭,“八百匹軍馬......哼哼,每個衛所能撥給五百匹軍馬就不錯了。”
“前輩高見,晚輩謹記,”楊牧雲接着将一份塘報放置黃善亭面前念道:“有人秘密上書沙州衛都督佥事喃哥等陰有叛附瓦剌之意,恐構成邊患。”
“陰有叛附......”黃善亭默念幾遍,微閉雙目說道:“此事可有可無,沒有證據就随意懷疑内附的蒙古人守邊将領,若處置不當的話,無事也恐激起兵變。”
“那,此份塘報就此略過放置一旁?”楊牧雲小心的問道。
“不可,”黃善亭睜開雙眼,一臉肅然的說道:“若真有其事,我等略過不報,豈不釀成大禍......還是抄上吧!”
“晚輩明白,”楊牧雲接着贊道:“前輩的片刻指點,抵得上晚輩思索半天,黃主事實乃我主事房的第一人是也。”
“楊主事過譽了,”黃善亭拈須笑道:“黃某在這兵部主事房待了快三十年了,浸染日久,不過多熟悉一些内情罷了!”
“若谷大人如願調到外地任一方父母,那這司裏員外郎的位置一定非黃主事莫屬。”楊牧雲笑道。
“你說什麽?”黃善亭瞪大了眼睛看向楊牧雲,“你說谷大人想要謀求外調?”随即恍然,以楊牧雲私下裏錦衣衛的身份,調查到這些也并不稀奇。
“難道方才谷大人沒有向您提起過這些麽?”楊牧雲反而奇怪的問道。
“谷大人方才向老夫索要京師周圍五百裏的兵力駐防圖,并未提起外調之事啊!”黃善亭沉思了一下說道。
“京師周邊五百裏的兵力駐防圖?”楊牧雲聽了心中不禁悚然一驚,“他找這東西幹什麽?”臉上卻不動聲色的說道:“谷大人肯定是記錯了,如此重要的東西怎會在您這裏?”
“這副圖當時主要由老夫繪制,谷大人以爲老夫這裏還留有一份底稿,因此過來讨要,”黃善亭邊思索邊說道:“但是那副圖連同底稿老夫已全部上交給尚書大人了,這裏并未留下隻言片字。”
“看來谷大人是怕前輩這裏有什麽遺漏,所以過來查一查。”楊牧雲打了個圓場。
“老夫在這裏做事快三十年了,從未出過纰漏,谷大人此番做法未免多此一舉。”聽楊牧雲如此說,黃善亭倒不禁有些悻悻然了。
這時一名書吏抱來一堆公文放置黃善亭案頭,便退了下去。
“前輩公務繁忙,晚輩就不多打擾了。”楊牧雲起身說道。
“楊主事請便。”黃善亭身子稍稍向後靠了一下。
......
“一個兵部職方清吏司的員外郎千方百計找一份京師周邊五百裏的兵力駐防圖,這可是我大明的頂級軍事機密,”楊牧雲暗暗心驚,“那位小公子不知是何方人氏,出高價買這份機密,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楊牧雲在自己的書案前坐下,拿起一分公文,“廣甯邊報,兀良哈賊衆數千匿于林中......”嘴裏雖念着塘報,思緒卻已亂成了一團麻,“這件事我要不要報告給尚書大人?”随即搖搖頭,“我剛來兵部,又有錦衣衛的背景,兵部的人會相信我麽?”轉念又一想,“要不我報給錦衣衛北鎮撫司......”正胡思亂想間,一名書吏走進主事房,來到他的書案前,躬身說道:“主事大人,郎中大人有請。”
“郎中大人找我?”楊牧雲一怔。
楊牧雲來到陸裕林的簽押房,卻看到一位年過六旬,長相威嚴的老者身穿一身绯色官服坐在陸裕林的書案後,陸裕林卻恭恭敬敬的侍立在一旁。
楊牧雲一愣,向陸裕林看去。
“楊主事
,這位就是我們兵部的尚書大人,還不快上前拜見!”陸裕林向楊牧雲朗聲說道。
“尚書大人?”楊牧雲身子一震,忙上去拜倒在地,“兵部主事楊牧雲拜見尚書大人。”
“起來,起來,”邝呵呵笑道:“楊主事不必多禮。”
“謝尚書大人!”楊牧雲起身侍立于一旁。
“楊主事來老夫這兵部當差,一切都還還習慣麽?”邝看着他問道。
“還好,還好......”楊牧雲不知該如何回答。
“楊主事有些言不由衷啊,”邝緊盯着他,“老夫這兵部衙門裏規矩頗多,可不像錦衣衛北司那般自由啊。”
“尚書大人,”楊牧雲一拱手,不卑不亢的說道:“下官自入得兵部,便一直兢兢業業的作好本職的事,不敢有絲毫懈怠!”
“老夫理會得,”邝點點頭,從陸裕林書案上拿起一篇文稿,“這是楊主事你寫的麽?”
“正是下官所寫,”楊牧雲瞄了一下,便躬身說道。
“嗯,”邝一捋颔下胡須,“字寫得不錯,摘抄的公文塘報内容也主次分明,看來确實讀過書。”
“謝尚書大人誇獎!”楊牧雲連忙應道。
“楊牧雲,”邝看向他的目光露出一絲欣賞之意,“皇上對你非常看重,老夫也對你給予厚望,相信你的能力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下官一無所長,惟知爲皇上盡忠,以自己所學報效朝廷。”楊牧雲朗聲說道。
“很好,老夫相信你。”邝站起身,雙手負于背後來到他面前,“如今老夫這裏有一件差使要交由你去辦。”
“請尚書大人明示!”楊牧雲面容一正說道。
“如今邊軍多缺馬匹,已經有很多衛所的指揮報到老夫這裏,要求兵部盡快向他們撥付軍馬。”邝說到這裏語音稍稍頓了一下,“可是軍馬并未掌握在我兵部手裏,而是由内廷的禦馬監所掌控。”
“尚書大人的意思是說,邊軍向兵部要馬,而兵部的馬還得向禦馬監讨要。”楊牧雲自得黃善亭點撥,對此中關節不再驚奇。
“好一個讨字,”邝嘴角一勾,目光一凝,“沒想到我兵部在楊主事眼裏淪落到此番境地。”
“下官不敢,下官隻是就事論事,”楊牧雲說道:“尚書大人一句軍馬由内廷的禦馬監所掌控,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麽?”
“楊主事心思細敏,倒讓老夫刮目相看,”邝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道:“軍馬由内廷的禦馬監所掌控,讨要着實不易,不知楊主事可有其他辦法解決軍馬的問題?”
“下官才入兵部不久,見識淺陋,冒然獻策,恐贻笑大方。”楊牧雲垂首說道。
“楊主事但講不妨,老夫這裏正需集思廣益。”邝說道。
“各大邊鎮緊靠塞外,爲何不與蒙古人交易,以獲得良馬呢?”楊牧雲下颔微微擡起,淡然說道。
“好主意,”邝眼中露出一絲譏诮之意,“看來我大明的邊将都不如楊主事聰明,放着近在咫尺的蒙古軍馬不去交易,卻來向千裏之外的兵部讨要。”
“下官愚魯,還請尚書大人多加訓示!”楊牧雲一聽邝的語氣,便知自己的話很是不妥。
“楊主事,如果你是蒙古人,你會怎麽做,會把自己的駿馬賣給我大明麽?”邝乜了他一眼問道。
“這......”楊牧雲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解答。
“楊主事,老夫再問你,我大明修長城,築九邊,防的是誰?”邝的語氣加重了一些。
“自然是塞外的那些蒙古鞑子。”楊牧雲毫不猶豫的回答。
“很好,”邝接着說道:“那些蒙古鞑子屢次犯我大明邊境,所恃着不外乎胯下的駿馬往來如飛,讓我大明邊軍無法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