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兄,放輕松一些,你如果這個表情進去,寺裏的和尚還以爲你是來找他們收賬的。”楊牧雲想逗他開心一些。
“楊大......不,是楊賢弟,待會兒我們怎麽去見這位大師呢?”賀東循依然愁眉不展。
“賀兄上任不過一月,淮安識得你的人應該不多,而我來自南都,更無幾人知道我的來曆。”楊牧雲沉吟道。“亮出官身,固然不妥。但如以平常身份去求見的話,恐怕不容易見到這位大師。”
兩人說着話,不覺來到甘霖寺的山門前。山門前停着一輛華麗的馬車,楊牧雲眼睛一亮:“這不是姚碧晨所乘坐的馬車麽?竟然停在這裏,難道她又拉着夢楠來找金禅大師了?”
“楊賢弟,怎麽了?”見他表情有異,賀東循忍不住問道。
“哦。沒什麽。”楊牧雲心念電轉,思索着跟他走進了山門。山門兩側塑有兩尊金剛力士像,形貌雄偉,怒目相向,手持金剛杵以鎮懾妖魔鬼怪。左邊的力士怒目張口,右邊的力士怒顔閉唇。
“賀兄,我覺得我們就像這兩位力士,來這裏鎮妖伏魔來了。”楊牧雲打趣道。
穿過天王殿和大雄寶殿,兩人向寺後的一片禅房行去。
方丈室前仍舊排着長長的隊伍,楊牧雲并未停下腳步,和賀東循越過長長的隊伍,徑直朝裏走去。
“阿彌陀佛——”在走到方丈室内院的院門前時,一位大約三十多歲,方臉細眼,高鼻髭須的棕衣僧人口宣佛号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不知兩位施主意欲何往?”
“當然是去拜訪方丈大師。”楊牧雲雙手合十回道。
“這些施主都是來拜訪方丈大師的,”棕衣僧人一指排着長長的隊伍,語氣平和地說道:“施主對他們視而不見,徑直越過他們,不覺對他們不公麽?”
一般人聽了這話一定臉紅過耳,然後讪讪地退下。可楊牧雲例外。
他上前一步低聲道:“大師說得甚是,不過在下昨日剛捐了一千兩銀子的香油錢,今日再次登門就如此見外,恐怕佛祖面上也不好看。”
“施主說笑了,昨日捐贈一千兩銀子的是一位女施主,”棕衣僧人似乎覺得他的謊話很拙劣,要一揭到底,“那位女施主現正在方丈那裏聆聽佛法,施主要不要見見。”說完目光平靜的等待着這兩人赧然而退。
楊牧雲臉上一笑,故作神秘地說道:“實不相瞞,那位女施主便是在下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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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曰:沙門行道,無如磨牛,身雖行道,心道不行,心道若行,何用行道。”白須白發,寶相莊嚴的金禅大師正坐在方丈室的禅床上諄諄而言。
“還請大師指點。”周夢楠雙手合十,坐在一面青花繡墩上玉容恬淡地問道。姚碧晨與素月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
“有一位僧人,想要成佛,因此在夏天的每個晚上都赤身裸體地坐卧在山邊,口中念佛,讓蚊蟲叮咬自身以作舍身之效,來達到專心求佛的目的。佛祖欲驗其真僞,就變化成一隻老虎,咆哮着來到山邊,要他舍身讓自己吃掉。那位僧人忙一躍而起,大叫道:‘今晚撞見你這個大俗客,小僧是無論如何舍不起這個身了?’”金禅大師用一個诙諧的故事闡釋了這句佛偈。
“噗嗤——”姚碧晨與素月都被大師的語言逗笑了。
“弟子明白大師的意思了,大師是說修道之人重在心誠,而不在磨牛的表面功夫。”周夢楠神色平靜地回應道。
“善哉。女檀越心有慧根,如入空門,受佛法浸潤,必成一代智者。”金禅大師眼中露出一絲嘉許之色。
“弟子已爲人婦,塵緣難斷。如有來世,當再續佛緣吧!”周夢楠靜靜的說道。
這時一名棕衣僧人匆匆來到禅房,俯身在金禅大師耳旁低語幾句。金禅大師點點頭,雪白的長眉微微顫了顫,對着周夢楠說道:“女檀越說到塵緣,塵緣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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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施主請跟我來!”棕衣僧人對楊牧雲和賀東循說道,正欲轉身頭前帶路。
“請問師傅法号?”楊牧雲對他産生了興趣。
“貧僧廣幻,是大師座下首席大弟子。”棕衣僧人說道。
......
“老爺——”,“楊大人——”,見楊牧雲走進禅房,素月和姚碧晨忙起身向他打招呼。
“相公——”周夢楠盈盈而立,對着他淡淡一笑。
楊牧雲對她們點頭緻意,轉身對金禅大師施禮道:“這位想必就是金禅大師了,下官錦衣衛南鎮撫司百戶楊牧雲,久仰大師大名。”一側身,介紹道:“這位是淮安府新上任的推官賀東循賀大人,也對大師十分仰慕,特來跟下官一起來拜見大師。”賀東循拱了拱手,一臉木然。
“兩位大人來到敝寺,老衲行動不便,未曾遠迎,還望恕罪!”說罷微微欠身,讓小沙彌搬來兩個繡墩,請兩人坐了。
楊牧雲見金禅大師慈眉善目,須發皆白,身披一件大紅袈裟坐在禅床上,倒真有一副有道高僧的模樣。正欲再拱手說上幾句,隻見廣幻和尚又匆匆進來,來到金禅大師身邊不知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金禅大師長眉一軒,面色凝重,點了點頭。
“大師如若有事,我等改日再來拜訪。”楊牧雲朗聲說道。
“無妨。”金禅大師臉上皺紋微微一動,“有一施主生命垂危,要來找老衲施救,佛門弟子,救死扶傷,應有之義,沒什麽好避忌的。”
......
來人被人用擔架擡進了禅房中,擔架上的人是個約摸四十歲的中年漢子,雙目緊閉,臉色呈醬紫色,口鼻中出的氣息多,進的氣息少,眼看快要不行了。旁邊一個中年女子是他妻子,隻見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我丈夫本來就患有哮喘病,今日與人口角,一時氣急攻心,當場暈厥,還請大師救我丈夫性命。”
“女檀越不必心急,先讓老衲仔細察看一番。”金禅大師緩步上前,一挽袍袖,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大手,掀開那漢子的眼皮,見他眼中瞳孔逐漸變大,顯是已到彌留之際。
金禅大師不住搖頭,“這位施主氣息微弱,心脈衰竭,老衲縱有好生之德,恐也回天乏術。”
“大師——”中年女子跪倒在地,連連叩頭,“無論如何,請大師救小女子丈夫一命,小女子願傾家蕩産,爲奴爲婢,也要報答大師。”
中年女子旁邊有一男一女,女孩大概十四五歲,長得頗有幾分姿色,男孩隻有十二三歲。想是這中年女子的一雙兒女,隻見他們也哭哭啼啼地跪了下來,扯住金禅大師地僧袍,求他救擔架上爹爹地性命。
“大師——”周夢楠美眸中如同蒙上了一層霧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是呀,大師......”姚碧晨和素月也上前相勸。“他們太可憐了。”
“也罷,那老衲就權且一試。”金禅大師老眼睜大了一些,看了跪在她身邊的那個女孩一眼,輕輕點了下頭。
這個細節被楊牧雲看在眼裏,他的眼微微眯了起來。
小沙彌取來一個小木匣,金禅大師将木匣打開,從裏面取出一排金針,然後将其一根根緩緩紮入患者眼窩周圍的絲竹空、魚腰、攢竹諸穴位,手法極爲熟稔老道。
患者的眼睛被撐開了一條縫,金禅大師口宣佛号,開始閉目誦經,良久誦經完畢,睜開雙眼,眼中精光四射。
楊牧雲見了心中不覺一凜,隻見金禅大師盯着患者微微張開的眼縫,口中念念有詞,左手平伸在患者的面部上方,不住地劃着圈子。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功夫,那中年漢子的眼皮逐漸張開,瞳孔漸漸收縮,氣息也變得粗重起來。
金禅大師一一将金針收回,對身邊的小沙彌吩咐了幾句,小沙彌點頭退出了禅房。
金禅大師伸手去按摩中年漢子胸口的璇玑、華蓋、紫宮、玉堂、膻中諸穴,接着又在其胸口天池穴上揉搓良久。
“咳......咳咳......”中年漢子咳嗽不止,臉色也變得潮紅起來。
“啊——,相公......”中年女子又驚又喜。
這時,禅房中的諸人隻覺一陣異香撲鼻而來,小沙彌端來一碗棕褐色的濃粥來到金禅大師身邊。
金禅大師伸手接過,閉目默誦一陣經文,伸出手指在粥上一圈一點,然後睜開眼向小沙彌點點頭。
小沙彌會意,上前将擔架上目光呆滞,不住咳嗽的中年漢子輕輕扶了起來。金禅大師将粥碗湊到他嘴邊,用湯匙一點一點地将粥喂入他口中。
不大一會兒,中年漢子停止了咳嗽,目光中恢複了神采,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
“大師......”中年漢子沙啞的喉嚨中剛吐出這兩個字,便掙紮着起身要向金禅大師跪拜。
“施主不可妄動......”金禅大師勸阻道。
“多謝大師救了我丈夫的性命!”中年女子喜極而泣,拉着一雙兒女就向他跪拜下去。
“大師好手法,居然将人救活了!”姚碧晨啧啧贊歎。
賀東循趁着所有人都圍過去觀看說話的機會,悄悄湊上前将中年漢子喝剩的半碗粥倒入袖口的一個皮囊中。
楊牧雲看在眼中,不動聲色的來到周夢楠身邊說道:“娘子,賀兄有事要返衙一趟,我去送他回去,還請娘子替我二人向金禅大師道聲抱歉。不能向他親自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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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出得寺來,賀東循忍不住問道:“楊大人,尊夫人怎麽會在那妖僧那裏?”
“鹽運司同知姚大人的夫人和女兒對金禅大師十分仰慕,經常來寺中布施上香,聆聽他講經說法。我夫人她家裏是江南著名商賈,做着販鹽的生意,自然要少不了跟姚大人府上往來,所以在淮安期間常常陪姚小姐來這寺裏見這位大和尚。”楊牧雲解釋道。
“我也奇怪,爲什麽姚大人的家眷經常會來這甘霖寺中,而且每次還用車拉着大箱小箱的禮品來寺中布施......”
“你說姚夫人和姚小姐來寺裏的時候還經常用車拉着大箱小箱的禮品?”楊牧雲詫異地問道。
“是的,據我屬下回報說箱中都是些土特産品和一些日常用品,是姚夫人布施給寺中僧侶日常用的。”
“姚夫人和姚小姐虔心向佛,經常來寺中布施,這也沒什麽奇怪。”
“可姚大人一次都沒有來過,這就讓下官覺得很奇怪了。”
“姚大人不喜和尚道士,不來寺中也很正常。”
“如果姚大人真是這樣的話,一定會約束自己家眷,即便約束不了,也不會讓她們如此大張旗鼓的與寺中頻繁往來。這就好像給人一個假象,就是姚大人不方便親自來這寺中,而讓自己的家人來代替。”賀東循侃侃而談,說得似乎也很在理。
“那姚大人究竟有什麽事情需要跟寺中僧人頻繁往來呢?”楊牧雲看着他,意在詢問。
“那就不是下官所能知曉的了。”賀東循搖搖頭。
“那現在我們去哪裏?難道不回府衙麽?”楊牧雲見他向東南而走,這并不是回府衙的方向。
“下官需要将這妖僧讓患者所服之物拿去找人檢驗一下,看究竟裏面是什麽東西?”賀東循回答道,“府東街德妙堂的皇甫安老先生是我淮安第一名醫,他一定能夠檢驗出這碗佛粥中的成分。”
“還有一件事需要賀兄去派人辦一下。”
“哦?什麽事?”賀東循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着他。
“今日禅房中被施救之人賀兄需派人到他家附近暗中盯一下,”楊牧雲肅然道,“否則的話,她女兒就将是第四個失蹤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