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秉翔出夠了風頭後,高爵士也不得不露面了,好獲取九龍巴士董事會的實際控制權。這就像真實的戰争一樣,破城隻是第一步,如果能夠避免短兵相接的巷戰,直接迫使皇城豎起白旗,那才是一場讓對方心服口服、收益比最高的完全勝利,但郭秉翔還做不到這一點。
說到底,收購九龍巴士是一場資本搶奪,其創始家族是一道繞不過去的關口,尤其鄧肇堅這樣的親手創建者還健在,有着香江太平紳士和英國爵士光環的他,雖然垂垂老矣,但依然熱心公益,爲香江慈善事業沒少捐款,可謂聲望猶隆,必須給予尊重。
遙想一九二零年代,汽車開始進入香江公共交通領域,陸續出現的巴士公司,包括九龍汽車公司、啓德客車公司、中華汽車公司、香江大酒店巴士公司、香江電車有限公司、香江仔街坊福利會公共汽車公司等等,彼此之間競争十分激烈,整個行業處于混亂狀态。
當時,英國人并非不想自己親自操持這個生意,但公共汽車再先進,也隻是取代人力黃包車的工具而已,運作上的本地化屬性不會改變,相比之下,英資有更省心的賺大錢領域,于是這塊蛋糕就任憑華資去争奪。
到了不得不規範行業秩序的一九三零年代,港府決定采用巴士專營的模式,将整個市場劃分爲港島和九龍新界兩大塊,分别由兩家巴士公司專營。據說,這個過程裏,鄧肇堅便發揮了自己的影響力。
那個時候,鄧肇堅的年紀和現在的高弦差不多,出身于經營銀号的鄧志昂家族,兄弟當中排行在二,人稱鄧二少,年紀輕輕,便擔任過了在香江華人社會裏具有重要地位的東華醫院和保良局兩大機構的主席,并成爲香江太平紳士,在港府具備一定的話語權了。
在那樣的年代,港府的這個巴士專營權招标沒什麽透明度可言,反正最後的結果是,鄧肇堅看好九龍和新界區域大,未來發展空間無限,進而拿下了九龍新界的巴士專營權,而顔成坤創辦的中華汽車公司則得到了港島的巴士專營權。
接下來,就是香江巴士行業合衆連橫地一系列兼并重組了,九龍巴士和中華巴士正式出現,形成了今日的格局。
不過,第二次世界大戰進程中的太平洋戰争爆發後,一本人打敗英國人,占領了香江,給香江巴士行業造成重創。
英國人用強盜的方式占領香江,如果說其統治香江表現出了幾分所謂的紳士風度,那一本人不但用強盜的方式占領香江,還用強盜的邏輯統治香江,燃油做爲軍需物資,在民用上被嚴格控制,甚至連巴士車也會被征用。
等一本人戰敗,英國人重新占領香江後,香江巴士行業的恢複幾乎可以用從零開始形容,拿九龍巴士來講,雖然有鄧肇堅這位董事會主席兼車務總監張羅,但九龍巴士創始人當中的林氏家族和譚氏家族認爲複業難度太高,便退股了。
好在,這個艱難的階段熬過去後,随着香江人口的急劇增加,香江巴士行業受惠于人口紅利,水漲船高地越來越興旺。
對于港府來講,巴士行業雖然不具備銀行業那樣高大上的檔次,但對于統治穩定具有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重要作用。早在一九三零年代巴士專營制度出台的時候,港府便做出了具體要求,專利巴士公司的大部分董事會成員均須擁有英國國籍,而采用的巴士必須于英國或大英帝國其它地方制造,甚至到了現在,此類條款仍然存在。
眼見着香江巴士行業蓬勃發展,港府感覺九龍巴士和中華巴士一直被華人家族牢牢把控,對自己的統治存在風險,于是在一九六零年代初做出新要求,九龍巴士和中華巴士要成爲公衆上市公司,也就是說,兩家巴士公司必須拿出至少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放到證券市場裏流通。
于是乎,九龍巴士和中華巴士就這樣成了上市公司。單就九龍巴士而言,鄧肇堅重組這家公司,剝離出來了相關的建築業務,成立了持股九龍巴士的九龍建業,給了搭夥的雷家、武家等,然後按照港府的要求,把主營的巴士業務挂到了香江證券交易所大堂内的黑闆上。
九龍巴士挂牌上市的時間段是香江銀行業一九六零年代危機爆發前的一個資本行情黃金期,怡和也是那個時間段挂牌上市的。九龍巴士的招股價爲五十八港元,集資四千五百多萬港元,結果獲得市場熱烈反應,超額認購四倍多,以至于九龍巴士股票正式挂牌上市的那一天,開盤價達到了八十二港元。
如此火爆的場面不難理解,香江彙集了幾百萬人口,當時又沒有建設地鐵,更别提私人汽車普及了,如此巨大的出行需求,就是無盡的商機,具體落到巴士公司上,每年便有上億的載客量。
這種行業紅利大得甚至可以惠及到基層從業者,比如高弦剛來到這個時代的一九六九年,所接觸到的司機王家兄弟,隻要肯吃苦,便屬于勞苦大衆裏過得還算不錯的那部分。
可以說,這個時期的鄧肇堅,達到了個人事業成就的巅峰,除了擔任着九龍巴士這個明星股的董事會主席兼車務總監,還得到了英國王室CBE級别的爵士授勳嘉獎。
估計正是因爲這種持續穩定的好行情,英資起了觊觎之心,于是以提高服務水平爲理由,推動來自英國本土的英國聯合海外運輸公司,去接管九龍巴士和中華巴士。
這兩家巴士公司的創始股東們當然不願意被如此摘桃子,于是頂着專營權不被續簽的巨大壓力,進行了堅決的反對。
等英國聯合海外運輸公司灰溜溜地退走後,港府是否惱羞成怒不得而知,反正再次對香江巴士行業的專營權做出了新規定,比如,專營權改爲每兩年審核一次,還有更要命的盈利限制條款,即得到巴士專營權的九龍巴士和中華巴士,每年的最高盈利率分别爲百分之十六和百分之十五。
說白了,如果九龍巴士和中華巴士某年的盈利率超過了限額,那高出的部分不能一分了事,而是必須劃入一個發展基金賬戶,留做兩家巴士公司盈利下滑時備用。
在這種情況下,九龍巴士和中華巴士在股市上的受歡迎程度自然大打折扣,再加上港府大力推動地鐵建設計劃,勢必被分走好大一塊蛋糕的香江巴士行業,無可避免地從巅峰期滑落。
還有另外一個不容忽視的消極影響因素,那就是微妙的香江前途問題。
諸如此類的影響彙集到一起,具體表現到九龍巴士便是,其董事會沒動力進行新購巴士之類的大規模固定資産投資,服務能維持原來的水平就行,總而言之,等等看,再等等看,最後到了,在有心者眼裏,九龍巴士的市值相比于其本身具備的資産價值,低到了值得不顧一切出手搶奪的地步。
可不管如今九龍巴士如何落寞,像鄧肇堅這樣爲其操勞幾十年的創始者,不好繞過去,高弦便專程拜訪了對方,以期用一種“體面”的方式,得到九龍巴士董事會的實際控制權。
鄧肇堅是香江太平紳士,高弦也是香江太平紳士;鄧肇堅是英國王室授予的CBE級别爵士,高弦也是英國王室授予的爵士,而且是該榮譽系列最高級的GBE,無非就是他現在太忙,暫時騰不出時間去白金漢宮走個領取的過場而已;鄧肇堅是企業家,高弦同樣是企業家,而且高氏商業王國的實力不是鄧肇堅可以施加影響的版圖所能比的。
種種對比之下,高弦親自出面,給足了鄧肇堅這位老前輩面子,其中表現的誠意,不是郭秉翔能拿得出來的。
寒暄過後,常年一身長衫、傳統打扮的鄧肇堅,争取主動權地率先捅破窗戶紙道:“高爵士真是好手段,不動聲色地讓新地沖鋒陷陣。”
“郭秉翔用于收購九巴的載通公司雖然歸屬于新地旗下,但新地隻擁有載通公司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倒是高興策略投資公司,持有百分之三十五的載通公司股份,而高興策略正是專門負責整個高興集團資本運作的最高級别幕後機構。”
“想必,那家持有剩餘百分之二十五載通公司股份的加拿大公司,也歸高氏所有吧!”
神色不動的高弦,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睜眼說瞎話地避重就輕道:“秉翔是我小弟,他年輕氣盛,想要在事業上有一番作爲,進而便捅出了眼前這番亂子。”
“秉翔已經意識到了騎虎難下,不好收場,于是便求到了我這裏。做爲大哥,我隻好勉爲其難地出面張羅一番。”
“我要是信你這個解釋,那可就真老糊塗了!”鄧肇堅腹诽不已,但大家都是體面人,不至于連這層窗戶紙也捅破。
高弦繼續說道:“鄧爵士,事已至此,不如接受現實,同意載通公司收購九龍巴士。”
“畢竟,目前的局面明擺着,九巴被正府的利潤管制協議壓着,僅憑巴士業務,在地鐵的競争下,難有更大作爲,再加上香江前景不明,現有股東們也無心增加投入,雷家不就是另辟蹊徑,進軍電影行業了嘛。”
“如此繼續下去,鄧爵士嘔心瀝血打造的九龍巴士,就要真的沉淪了,那就太讓人痛心疾首了,不如借此機會,輸入新鮮血液。”
“當然了,我在這裏可以做出保證,鄧爵士在九巴的股東利益非但絕不會受損,而且還會提高。”
“接受現實?”鄧肇堅臉色一沉道:“如果我不給高爵士這個面子呢?”
高弦溫和地望着鄧肇堅,語氣誠懇地繼續勸道:“鄧爵士,據我所知,雖然您是九龍巴士的董事會主席兼車務總監,對九龍巴士的影響力無人能及,但實際上持有的九龍巴士股份,卻沒有雷家、武家等其他股東多。”
“因爲鄧爵士您是一位高明的投資家,九龍巴士股票隻是您衆多投資當中的一項而已,此外還有油麻地小輪、恒生銀行、商業電台、美麗華酒店等等,您對九巴的工作之所以那麽執着,是因爲您對香江公共服務領域的熱心。”
“現在,有個更好的發展機會擺在九龍巴士面前,您不覺得這是多赢的解決方案嗎?”
鄧肇堅被恭維得臉色放緩道:“高爵士在資本方面掌握的情報還真詳細!”
高弦微微一笑,“既然鄧爵士如此稱贊晚輩了,那我不妨向鄧爵士交個底,除了載通公司已經得到了九龍巴士百分之三十四點九的股份之外,我還通過其它渠道掌控了大約百分之六的九龍巴士股份。”
這些綿裏藏針的話,聽得鄧肇堅直摸自己的大光頭,他當然能品味出高弦的言下之意,九龍巴士的元老們就算想要負隅頑抗,打一場全面收購戰,也沒有絲毫的取勝機會。
“高爵士連香江置地都能強行拿下,何況一個區區的九龍巴士呢。”鄧肇堅臉色變得很快,他苦笑着感慨道:“說起來,還是因爲當初高爵士成功收購香江置地,吓得英資鼓動正府,将全面收購的觸發線從百分之五十一下調到百分之三十五,以提高收購難度,可這個保護機制,還是不能改變九龍巴士被收購的命運啊!”
堂堂的高爵士,當然不能承認自己趁人之危、恃強淩弱,他再次澄清道:“我這是爲了幫秉翔收拾爛攤子,才不得不來打擾鄧爵士。”
鄧肇堅仔細端詳了始終面帶微笑的高弦,心裏不由得直翻騰,那個笑面虎的傳言果然不是虛的,你才三十多歲,就虛僞得如此爐火澄清,我這個老頭子,下面子子孫孫那麽多口,哪敢真得罪你啊!
“高爵士英姿勃發,讓我不得不想到那句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最後鄧肇堅用一句恭維,粉飾了這場殘酷的資本搶奪。
高弦笑着微微揚起下巴,确認道:“鄧爵士這是同意載通公司收購九龍巴士喽?”
鄧肇堅點了點頭,也像高弦那樣說着體面話,确認道:“我當然願意看到九巴有更好的發展前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