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弦收購牛奶公司的決定,之所以把身邊的人都吓了一跳,原因在于牛奶公司并非一般的公司,成立時間不過三個年頭,嚴格計算起來,連完整三年時間都沒有的高益一系,和牛奶公司一系比起來,有點像孩子和大人。
牛奶公司的興旺發達,和兩種當前顯得稀松平常的東西密切相關,那就是牛奶和冰。
粗看起來,牛奶和冰這兩樣東西,彼此之間,似乎也沒有什麽關系。
可事實上,在上個世紀,乃至本世紀前葉的香江,牛奶和冰不但是緊俏物資,而且兩者混在一起後,形成的冰鎮牛奶,還是一種非常高級的飲料。
牛奶公司的“本體”,由英國醫生溫遜于一八八六年創建。
中國人除了遊牧民族之外,通過飲奶來補充營養的習慣并不常見;而像英國佬這樣的西洋人,飲食習慣則離不開牛奶。
因此,不難想象,對于搶了香江,并在這裏搞殖民開發的洋人,牛奶供應嚴重不足,很多人都是帶着容器,守在從英國本土海運過來的奶牛旁,做嗷嗷待哺狀。
另外,跑到香江這些熱帶地區搞殖民開發的洋人,還要面對一個天敵,那就是中文俗稱打擺子的瘧疾,患者的死亡率頗高。
恰好溫遜醫生就是研究諸如瘧疾之類的熱帶病,其民間聲望之高可想而知。
強勁的市場需求,加上溫遜醫生的個人聲望,使得牛奶公司迅速成長爲香江的知名公司,又因爲廉價向公立醫院的病員供給鮮奶,而獲得相當高的社會地位。
不過,溫遜醫生本人在學術成就上頗有造詣,提出了蚊子可能是瘧原蟲宿主的假說,并與當時在印度服役的英國軍醫官羅納德·羅斯合作研究,證明蚊子确實是瘧原蟲的宿主,且瘧疾是經由蚊子叮咬而傳播,而羅納德·羅斯更是因爲這個成就,獲得了一九零二的諾貝爾醫學獎。
因此,溫遜醫生的心思不全在商業上,錢賺得差不多後,便辭去牛奶公司的大班職位,帶着在東方積累下的财富和學術成就,衣錦還鄉,榮歸故裏,在英國本土創辦了倫敦熱帶醫學校,并在那裏終老。
香江這邊的牛奶公司,則繼續發展壯大着,比如在一九零四年收購了太古洋行的肉類冷藏庫。自此進入制冰業。
不過,牛奶公司在制冰領域的真正做大,是通過收購怡和洋行旗下的香江制冰公司。
冰,做爲商品,之所以能在早期的香江成爲緊俏物資,也和西洋人與中國人的生活習慣差異密切相關。
拿英國佬來講,随便翻一下地圖不難發現,他們所生活的英國本土地區,要比香江所處的熱帶地區,緯度高了很多。
說白了,以英國佬爲代表的西洋人,屬于“耐寒動物”,有吃冰的習慣。
當這些家夥搶了香江後,很快發現,中國人可以在驕陽似火的大夏天,惬意地喝着熱茶,而他們則熱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
那個“香港腳”名稱的起源,便算得上一個佐證。
正因爲如此,殖民地強盜們隻要賺夠了錢,就不對香江留戀半分,紛紛返回英國倫敦逍遙快活。
早在英國人搶了香江的一八四零年代,有一個名叫丢杜的米國人,來到了香江,發現了冰塊的巨大商機。
丢杜家族在儲冰方面,有着成熟的維持低溫土辦法,進而,丢杜也就成功地做上了運冰賣冰的生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丢杜聲稱,自己用船運來的冰,是美利堅的天然冰,幹淨衛生無污染,每磅售價五仙,結果被顧客們一搶而光。
因爲西洋人太喜歡冰塊了,所以丢杜的“炎中送冰”,深得港島西洋人的贊譽。以至于港府也把丢杜的冰塊生意,看成了慈善性的事業。進而免費批給丢杜一塊建制冰廠的地皮,限期爲七十五年,附帶條件是廉價供應公立醫院用冰。
丢杜由此在香江壟斷這個行業長達二十年,可謂賺得盆滿缽溢,從原來的一文不名,到償還了所有債務,并在半山區蓋了一幢古堡式的莊園宅邸。
如此血賺的買賣,當然引得無數人眼紅。
後來有個叫凱爾的英商人,買了用結晶硝酸铵作冷卻劑的人工制冰的專利,把制冰機運到香江,開始和丢杜搶生意,掀起了價格大戰,鬥了長達十多年的時間。
表面上看,這是一場人工冰和天然冰的競争,但骨子裏是丢杜背後,以旗昌洋行爲首的美資财團,和凱爾背後,以怡和洋行爲首的英資财團,互不相讓地狗咬狗鬥法。
可惜的是,當時米國隻是資本主義世界裏的小弟,還不是米帝,美資财團最後敗下陣來,不再爲丢杜提供财政支持。
欠了一屁股債的丢杜,當時就崩潰了,于是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地去找凱爾,想告訴對方,我走了,你好自爲之。
實際上,凱爾此時的處境也類似.怡和洋行就不耐煩地追問他,什麽時候才能盈利,還不起錢,後果自己掂量着。
丢杜和凱爾的這次會面,沒有像以前那樣劍拔弩張,而是同病相憐地抱頭痛哭。
兩人最後一合計,咱們怎麽這麽傻啊,既然價格戰分不出勝負,那就合夥壟斷香江的冰塊行業呗。
于是,丢杜和凱爾收拾殘局,舔淨傷口,于一八八零年最後一天,正式組建了香江制冰公司,由名下物業最多的凱爾擔任董事長,丢杜則出任總經理。
這個合并而成的香江制冰公司,獨霸了香江的冰塊市場,成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壟斷價格——馬上提價爲每磅冰塊五仙。
當時米國流行一個“托拉斯”的詞,香江制冰公司便被稱爲制冰托拉斯,其風光程度可想而知。
但有一樣,丢杜和凱爾終究不是什麽善男信女,兩個人和好了沒多久,又開始撕。
随着技術的進步,天然冰肯定比不了人工冰,加上年老體衰,力不從心,丢杜最後識趣地出讓了股份,回米國安度晚年了。
這個結局要比之前的破産好了無數倍,丢杜也未必吃虧。
眼見着香江制冰公司成了自己的家族企業,凱爾心裏别提多美了,幹勁十足地把公司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并躊躇滿志地貸了一筆款,從英國引進新式制冰機,不但出冰量大,而且成本低。
這時候,大債主怡和洋行咳嗽一聲,登場了。
怡和大班把凱爾叫進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訴苦,說本商行在星加坡投資失敗,需要注入資金,可子公司的經營狀況均不佳,本商行己陷入财政危機了。
凱爾一聽就明白了,怡和要摘果子了。
他不想死得難看,于是識趣地主動提出,願意把香江制冰公司,拱手讓給怡和洋行管理。
就這樣,怡和洋行不費吹灰之力地拿下了香江的制冰托拉斯,并獨享這份利益到一九一八年。
這一年,丢杜的那塊免費地皮,快要到期了,于是業主怡和洋行提出繼續使用的申請。
香江制冰公司都是香江的制冰托拉斯了,其盈利程度盡人皆知,港府肯定不能再以慈善公益之名,讓香江制冰公司免費使用地皮,于是給九百九十九年的租期,開價一萬二千五百港元。
如此長的租期,實際上就相當于這塊地皮歸租地者永久所有,對于不差錢的怡和洋行,簡直就是白撿便宜。
可占慣了便宜的怡和洋行,并不知足,借口這塊地皮異常潮濕,除了做冰庫,不适合他用,還價八千港元,而且還要分五年付款。
因爲其它英資,早就看不慣怡和洋行長期享受特殊待遇、占盡了便宜,所以壓力巨大的港府,便沒有答應,氣得怡和大班放狠話,沒這塊地皮,就不開冰場了。
雙方僵持不下,隻好讓港督裁決。
可港督也不想犯衆怒,于是維持了原來的條件。
這一下,在無數幸災樂禍的眼光裏,騎虎難下的怡和大班,丢盡了顔面。
牛奶公司大班非常有眼色,馬上去給怡和大班送“梯子”,局面一直這麽僵持着太難看,不如幹脆把香江制冰公司賣給牛奶公司吧。
要挾港府失敗的怡和大班,果然收下了“梯子”,說了一通,西方已經發明了小型電動制冰機,相信普及到香江的西洋人家庭将是早晚的事,而目前仍然鼎盛的制冰業,前景不容樂觀雲雲,然後,把香江制冰公司賣給了牛奶公司。
自此,原來的牛奶公司,重組爲今日的牛奶冰廠有限公司,幾乎壟斷了香江的牛奶、制冰、冷藏肉類業務。
至于那塊地皮,牛奶公司當然也買下,并成爲牛奶冰廠有限公司現在的總部所在地。
衆所周知,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工業技術發展迅猛,家用電冰箱開始進入富裕家庭。
如此一來,牛奶公司的傳統制冰業務,也就随着萎縮了,牛奶和冷藏肉類業務比重增大,同時進軍零售、餐飲等行業。
歸根結底,牛奶公司勉強算得上百年企業了,底子不薄,仍然能給股東帶來穩定的收益。
英國佬眼見牛奶公司的吸金能力不複重前,便把牛奶公司推上了股市,最後圈上一筆錢。
當時事業如日中天、俨然成爲香江華人領袖的周希年,借着身爲牛奶公司董事的便利,一步步地買入股份,最終風平浪靜地得到了控制權,順理成章地坐上了董事會主席的位置,形成了今日的牛奶公司權力架構。
在香江局勢動蕩的時候,像怡和這樣的英國佬,當然看不上已經走下坡路的牛奶公司。
但現在不一樣了,米國總統尼克松訪問了中國,西方世界和中國的關系随之大爲緩和,英國肯定也會和中國恢複大使級的外交關系。
如此一來,香江就有了繁榮穩定的确切外部環境,動蕩時期帶不走的地皮,一下子就顯示出了價值。
随便想想也能知道,早年間,冰塊和牛奶這兩門生意,很占地方。
原來的香江制冰公司,便分别在港島的雪廠街、春園街、銅鑼灣,建設了制冰廠。
而原來的老牛奶公司,則在港島的銅鑼灣和薄扶林,開辟牛場和農場。
毫不誇張地講,牛奶公司不知不覺間,成了香江的“地王”。
在香江,所謂的“地王”,還是挺多的,但論起含金量來,牛奶公司這個“地王”,絕對名列前茅。
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港島中區的物業建設,已經接近了飽和,而港島的第二商業區,正向銅鑼灣挪動。
說白了,别的“地王”,在九龍和新界的十塊地皮,也未必有牛奶公司在港島銅鑼灣的一塊地皮,來得值錢!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形容的就是牛奶公司目前的微妙處境。
當然了,如此關鍵的信息,不是誰都能知道的,隻有怡和大班、高弦這樣開了挂的人,以及擁有上帝視角的“讀者”,才能洞悉。
這就是牛奶公司被高弦盯上的價值所在,高弦都不用問第二遍“值不值得拼一把”,與會衆人便認可,動力實在太足了。
易慧強眯着眼睛,仔細端詳居中而坐的高弦,心裏不由得琢磨:兩年多前,我在木屋區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怎麽就沒看出來,這小子想當“地王”,要在銅鑼灣,和我易家這樣的大地主平起平坐的野心呢?
估計爸爸知道這件事後,肯定會大吃一驚。
也不清楚,小妹是否早就知道高弦的計劃。
自己現在才知道這個消息,是小妹女生外向、守口如瓶呢?還是高弦城府極深、引而不發呢?
好在,高弦将會成爲易家的女婿,早晚都是一家人,我不用像周希年那樣,擔驚受怕地費腦筋。
讨論中,馬新聰又說道:“周希年控制下的牛奶公司,資産數億、員工上千,加上他又請了和記大班祁德尊、會德豐大班馬登做董事,我們即使發動突襲,亮出第一大股東的資本,恐怕也要周旋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得到控制權。”
高弦目光炯炯地說道:“所以,我把這個階段,叫做鬥牛。”
聽了如此形象的比喻,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