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葉顧懷的判斷,晏柏舟将信将疑。
要說此處是某位大人物的埋骨之地,墓室精巧絕倫,暗藏無數機關,晏柏舟是信的。畢竟中州大陸的帝王将相,最讨厭的就是盜墓賊,唯恐自己死後被這些宵小之輩打擾,勒令東園工匠拼命改良陵墓機關,希望能保證自身死後的富貴和安甯。
但同樣,他也知道,無論何種機關都逃不脫歲月的侵蝕。木頭會腐朽,銅鐵會生鏽,石頭上會長滿青苔,尤其是那些精妙無比的齒輪,可以輕易攪碎堅硬的骨頭,但卻容易被野草纏繞,無法轉動。
這個墓室存在多少年?該有數千年了吧?究竟是怎樣的機關,居然還能運轉?這豈不是證明,從前工匠的技術水準,遠超現在?
晏柏舟不大相信。
這二十年來,他親眼所見,各備競賽愈演愈烈,爲了籠絡出色的工匠,各國不惜血本。
七年前,梁國一工匠改良了軍中所用的重弩,使原本隻能一人蹶張的重弩能固定在戰車上,由五人同拉,大大增強了射程與穿透力,令各官聞風喪膽。畢竟這種重弩太珍貴,基本上都是瞄準敵方高級軍官的。
爲褒獎這名工匠,國相陸昭奏請梁王,冊封此人爲上大夫,食邑五百戶。
工匠本是一介庶民,就連平頭百姓都不算,論社會地位,可能就比賤民、奴婢高那麽一丁點。就因爲改良了重弩,立刻就一躍成爲貴族老爺!
要知道,在中州大陸,平民想成爲貴族,隻有三種方法:軍功封爵人人都有機會,條件是你要有那個命從戰場上活着;政治投機賭得最大,但你想下桌也得有資本;當然,如果老天賞飯吃,給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姐妹/老婆,把她們送給貴人,她們得了寵,你也有飛黃騰達的可能。
陸昭封工匠爲貴族的做法,簡直是開了第四種封爵之路的先河,震動天下!
雖然貴族們氣得跳腳,認爲泥腿子怎能和我們同座朝堂,陸昭你這是有辱斯文,梁王你被奸相迷惑,居然葉犯糊塗,但效果立竿見影,出類拔萃!那段時間,投奔梁國的工匠就像春草,來了一茬,又來一茬。
眼看頂尖工匠全都坐不住了,紛紛往梁國跑,其他幾大諸侯國也不甘示弱。
魏國一名工匠改良了手弩,原本的手弩隻能連發八支箭,每次一支。現在卻能發射二十支,每輪兩支,一共十輪。魏王大喜過望,立刻将這名工匠封官賜爵,甚至還嫁了一名公主給他。
晏柏舟生長在魏國宮廷,自然知道,魏王除了記得王後與寵妃生下的孩子外,其他的孩子,魏王幾乎沒印象。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公主、公子過的日子,連稍微有點頭臉的奴婢都不如。
各位公子的府上也差不多,偶爾與奴婢一夜風流,生下來的孩子,這些王子皇孫壓根不認,也就是在府中半主半奴地長大,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悄無聲息地死了。
真要細數起來,魏王的女兒、孫女加起來,少說有幾百個,壓根不值錢,用來拉攏人最适合不過。
你要真有本事,國家非你不可,别說娶一個公主,就算娶三十一個公主,讓她們一個月每天輪班,魏王也照樣會賜,頂多粉飾一番,把其中三十個算成陪嫁的媵妾侍女。畢竟,就算公主是蘿蔔白菜,可以稱斤論兩賤賣,表面上也不能說出來。
但老百姓不知道啊,一聽見能娶到嬌滴滴的公主,激動的眼睛都紅了。
這兩個一夜之間飛黃騰達的例子,極大地刺激到了所有的工匠,他們爲了榮華富貴,拼命改良各種軍備,就連高爐都被弄出來了,而且還在不斷優化。
晏柏舟親眼見過技術的飛速發展,這時候突然告訴他,其實千百年前,就有技術比現在更高明?
誰信?
這一點,晏柏舟都能想到,葉顧懷與和靜蘭更能。
隻見葉顧懷望向和靜蘭,坦言:“我想将風扇的葉片拆下來。”
他想知道,這個曆經千年,卻仍舊鋒利,哪怕相隔幾十米,也能聽到呼嘯之聲的機關,究竟由什麽材料制成。
晏柏舟的閱曆和眼界,令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千年不腐的材料。但在葉顧懷與和靜蘭曾經的世界,确實有某些特殊的合金,在上千度的高溫下仍舊完好,在酷烈的環境中依然如新。所以他必須将這個風扇拆下來,至少要弄一塊碎片回去。
哪怕他辨認不出來,但幫會裏總有人能認出個大概。
和靜蘭淡淡道:“我來!”
葉顧懷沉默了三秒,才往後退了幾步,給和靜蘭讓位:“小心。”
蘇七指見狀,臉色突變,立刻出聲制止:“和姑娘,此處兇險——”
“這個機關,隻有我去破解,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傷亡。”和靜蘭語氣平淡,仿佛自己即将面對的不是一不留神就要被攪碎的可怖陷阱,而是吃飯喝水一般普通的日常。
蘇七指再也繃不住冷漠的面孔:“和姑娘,我們這麽多人……”
“那又如何?”葉顧懷已經調整好了心态,懶洋洋地說,“這麽兇險的機關,豈是人海戰術就能應付的?”
這一次,不光蘇七指,幾乎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瞪着站在一旁,若無其事,甚至還說着風涼話的葉顧懷,簡直無法相信天底下有這樣的男人,居然讓一個弱女子去冒險!
衆人簡直把“懦夫”二字寫在了臉上,一個兩個都恨不得站出來,在絕世美女面前展示肌肉,将葉顧懷這個“小白臉”給比下去。
尤其是蘇七指,整個人都氣得發抖,要是換個場合,他估計就要直接出手教訓葉顧懷了!
晏柏舟雖然也覺得匪夷所思——他見過的美女如過江之鲫,剛強的、懦弱的、野心勃勃的……但那些女人不管是充滿,懂得爲自身謀劃的;還是毫無主見,隻能任人宰割的,都不像和靜蘭這樣一言難盡。
可不知爲何,他卻能懂。
和靜蘭的潛台詞其實很明顯——如果她都死在這裏,其他人就沒必要下去了,直接打道回府吧!
這種隐藏在平淡外表下的強大和自信,絕不是一日就能造就的。
葉顧懷明白和靜蘭的驕傲與實力,所以他非但不攔,反而主動讓位。蘇七指爲和靜蘭好,不希望她冒險,反而是對她的一種羞辱。
他就不該将和靜蘭當作世俗中的女人來看待,而應該将她看作一個男人,一個具備極高智慧與武力,出身不凡,品格卓越的男人。
如果是這樣的男人,有可能會在明明自己有能力解決問題的時候,反而躲在朋友身後,任由其他人爲了試探機關的深淺,前赴後繼地犧牲嗎?
雖然在晏柏舟心中,今天跟着他來的所有人,全都是可以犧牲的棋子。貴賤有别,他買了這些人的命,這些人爲他而死,天經地義,無可指責。但他不得不承認,如果一個人能做到像和靜蘭這樣,願意以身犯險,隻爲減少陌生人的犧牲,他會肅然起敬,并想辦法與對方成爲朋友。
這樣的朋友,一定是天底下最可靠,最值得信任的人。
而擁有這般摯友的葉顧懷,又何其令人羨慕?
晏柏舟想明白這一點後,立刻調整了态度,走到蘇七指前方,深深地向和靜蘭作揖:“拜托和姑娘了。”
葉顧懷見晏柏舟态度轉得這麽快,這麽自然,不由挑眉——此人非同凡響,要是不死,至少爲一方枭雄。
和靜蘭卻沒當回事,輕輕點頭就當回答之後,将背上的琴盒一解,遞給葉顧懷,然後說:
“手套和線借我一下。”
葉顧懷早就猜到她要這兩樣東西,左手接琴盒的時候,右手已經遞了過去。
蘇七指見到那雙薄如蟬翼的手套,心中震驚,附耳對晏柏舟說:“此物價值連城,若是修行掌法、拳法的宗師獲得,更是如虎添翼!單憑此物,就可以招納世上任何一名主修手上功夫的先天高手!”
這樣的寶物,可以令兄弟反目,夫妻成仇,甚至可以抵得上幾座城池,葉顧懷居然随随便便就借出去了!
晏柏舟卻一點都不奇怪。
他早就認定葉、和二人必定來自世家大族,手上有幾件珍寶算什麽?蘇七指隻看見了手套的珍貴,也不想想,琴盒裏頭的東西,難道價值就會比手套低?
當然,就算琴盒裏隻是一把普通的,随手可以買到的琴,那也沒什麽。這兩人的品性就注定了他們能将性命托付給對方,何況是身外之物。
和靜蘭卻沒管他們的心理活動,隻見她戴上手套,将漁線帶鈎子的那一端扣在右手手指上,另一端則扔給葉顧懷。
葉顧懷已經将琴盒背上,接住線頭之後,在手掌上纏了幾圈,才叮囑道:“如果牆體太滑太脆,或者超過一定距離,無論要拉你上來還是放線,你都喊一聲。”
他沒說具體的長度,因爲他不想讓外人知道,這根線究竟有多長。
和靜蘭心裏有數:“夠用。”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下了階梯,發現台階比他們預想的少,隻有短短十二步,就走到了盡頭。
下方是幽深的井口,猶如深淵,一眼望不到頭,隻有葉片轉動的聲音隐隐傳來。
和靜蘭道了一聲“準備”,見葉顧懷點了點頭,她二話不說,直接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