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芯悅的立場,不可謂不尴尬。
她姓崔,是陳國宗室出身,眼下朝廷與九野軍勢同水火,就差撕開那層遮羞布,九野軍内部自然有人對她側目,認爲她不該參與軍事機密,唯恐她會洩露九野軍的秘密;
但對陳國王室來說,崔芯悅也是個燙手山芋。
她的祖父曾是陳國太子,名正言順地嫡長子,差一步就當上了陳王,卻因“謀逆大罪”,東宮上下全被處死,被庶出的弟弟撿了便宜。這一脈隻餘一個襁褓中的孩子,由于年紀太小,得以幸存,即崔芯悅的生父。
倘若崔芯悅隻是一個貴女,倒也罷了。偏偏她還有個弟弟,這令陳國王室坐立不安。唯恐崔芯悅得到九野軍的支持,将她的弟弟推上王位。
這種名爲“撥亂反正”的擊鼓傳花,在各國都不止玩過一回,陳王當然會警惕。這就導緻崔芯悅兩邊不是人,無論做什麽都得不到信任。
關于這一點,曹宣影心知肚明,所以他歎了一聲,有些無奈:“我沒辦法替她做決定。”
倘若崔芯悅願意抛棄姓氏,他無論如何都會保她,決不讓她難做。
問題是,崔芯悅本人并沒有這個意思,她還是眷戀着陳國正統。這就令曹宣影不好開口去維護崔芯悅了,因爲每一次維護,都會讓對方更加難做。
“我不是這個意思。”蘇鏡暖小心翼翼地說,“你想過沒有,她或許也喜歡你。如果你不造反,你們之間還有可能;若你造反,就算她願意抛棄家人與名聲,和你在一起,也無法與你并肩。”
女孩子百轉千回的細膩心思,男生或許感受不到,但在另一個女生面前,卻透徹得猶如明鏡。
隻可惜,蘇鏡暖也知道,一旦曹宣影答應迎娶崔芯悅,就相當于他對朝廷退讓了,願意俯首稱臣,否則不會娶陳國的宗室女。
這會導緻原本隐隐占據上風的九野軍徹底失去主動權,乃至“大義”的名分,大好局面瞬間逆轉。
以她對曹宣影的了解,對方并非這種耽于兒女情長,拿身上職責開玩笑的人。所以,她猶豫片刻,又道:“早幾年,局勢還沒惡化的時候,你爲什麽不答應呢?”
明明互相喜歡,卻……
“因爲我們不能有孩子。”
曹宣影平靜地給予了蘇鏡暖答案。
這一事實,已經将他們與“正常人”隔離開來。
若是放到他們生長的世界,“無子”壓根不算什麽事,多得是人丁克,不願意要孩子。否則政府也不至于爲了生育率,一再發大招。
但在這個世界,“無子”可以壓垮任何一個人,尤其是女人。因爲一個家庭若是沒有孩子,世人絕不會認爲男人有問題,隻認爲是女人的錯。
蘇鏡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她沉默半晌,才有些無力地說:“你可以告訴她,這是你的問題,并對她很好很好……”
說到這裏,她自己都說不下去了,因爲她能想到,這隻會變成崔芯悅的負擔。
這個世界的人根本無法理解“男人有正常的X功能,但無法讓女人懷孕”這種事,一旦曹宣影與崔芯悅成親,多年無子,面對世俗的壓力,曹宣影對外這樣宣稱,崔芯悅隻會認爲曹宣影是個很好的夫婿,将罪責攬到他的身上,内心愧疚得無以複加。
到那時會發生什麽事,蘇鏡暖用腳趾都能想到,無非是主動納妾,自請下堂等等,又或者是多年抑郁,久病纏身。
“她在戰場上的時候,英姿飒爽,張揚熱烈。”曹宣影的聲音很低沉,卻透着一絲惆怅,“我不希望她變成那麽可悲的模樣。”
“但——但你可以試試,不需要那麽悲觀……”
蘇鏡暖的話隻說了一半。
因爲她迎上了曹宣影的目光。
平靜、深邃、漠然。
但她知道,藏在這背後的,是無法言喻的創傷。
“對不起,我……”
“沒事。”提及過往,曹宣影表現得很淡然,“我隻是,不想像我父親那樣。”
寥寥幾個字,卻說盡了悲傷的過往。
蘇鏡暖的喉嚨像被哽住一樣,鼻子有些酸。
她與曹宣影的祖母,乃是一對親姐妹。兩家雖然住在不同的城市,彼此也不怎麽走動、往來,但至少是一門親戚。
曹家發生那場變故的時候,她年紀還小,卻聽見父母私下裏唏噓過。
所以她很清楚,曹宣影的父母是自由戀愛,如膠似漆,結婚十幾年,感情都未曾變淡。
這在他們那個大部分人既不想戀愛,更不想結婚。就算結了婚,幾年就直接離婚的世界,無疑是非常罕見的。
曹宣影就在這個充滿愛與幸福的家庭長大,直到他十五歲那年,他的母親患上了一種十分罕見的病症。
這種病發作起來很快,隻要半個月之内不進行治療,就無法存活。
唯一的治療方法,就是植入特殊的基因藥物。
但這會讓人體迅速變型,像吹氣球一樣地漲大,四肢也會出現不同程度的扭曲,面部則出現密密麻麻的紋路,看上去非常恐怖。
曹宣影的母親拒絕了。
她是個極其愛美的人,甯願死,也不願自己變得這麽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