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兵前來通知李仲遠去見曹帥的那一刻,李仲遠就看到景重明“嗖”地一聲站了起來,臉上滿是焦急和期待。
發現曹帥沒喊他之後,景重明的耳朵便耷拉下來,臉色灰敗,整個人都變得無精打采。
李仲遠猜到幾分,卻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禮貌與景重明告辭後,便在衛兵的引領下,來到一處院落。
草木蕭疏,裝飾簡樸。
不是世家大族推崇的“看似簡單,實則窮奢極欲”,極盡低調與奢華的“返璞歸真”,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簡單。
哪怕是鄉下的土财主,有錢也會修葺一下房屋,打幾套名貴的家具,尚不會這麽樸素。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李仲遠壓根不會相信,這竟是軍神的書房。
衛兵似是察覺到了他的想法,又或者每個見到此處的人都目瞪口呆,便挺直了胸膛,驕傲地說:“曹帥一向與袍澤、百姓同甘共苦,七年前匆匆打的簡易家具,用到現在也沒換。”
九野軍上上下下都知道,這麽多年來,曹宣影的全部收入都投到了雇傭工人開渠修路、撫恤戰争孤兒等事情上,沒有一分一厘用于享樂。
他身邊沒有一個侍妾乃至婢女,生活起居大半都是自己包辦;每餐頂多三菜一湯,不需要繁複的配料,更不浪費半點糧食;不怎麽喝名貴茶葉,就喝白開水。對古董、字畫、珍玩等更是毫無興趣,認爲有這等閑錢,還不如多修幾架水車造福百姓。
所有聽過曹宣影日常生活的人,第一反應就是不信——清官尚且會修建幽深的祖宅,至少雇傭十幾個奴婢,堂堂軍神怎麽可能事事親力親爲?
等這些人發現傳言屬實之後,往往會生出無限崇敬之心。而與曹宣影接觸極多的莫府精英、高級軍官與衛兵們,早就成了最忠實的腦殘粉。
即便是李仲遠,聽見衛兵的描述後,心中也湧起深深的感慨與遺憾。
感慨天下竟有如此人物,遺憾自己晚生了三十年,不再年輕,無法抛下一切,追随此人的腳步,爲他獻出生命。
正在他心潮澎湃之時,衛兵已然停下,恭敬道:“元帥,李仲遠到了。”
“請進。”
李仲遠來不及驚愕那個“請”字,下意識地推門而入。
瞧見書房内的兩人後,饒是他見多識廣,也有一瞬的怔忪。
書桌後的男子即便是随意地坐着,也如标槍般筆直,仿佛身處得不是簡樸的書房,而是莊嚴的朝堂。他也不是一方封疆,更像君臨天下的帝王。
強烈到極點的存在感,配上英俊到毫無瑕疵,侵略感極強的純男性容貌,讓所有初見他的男男女女,雙腿都下意識一軟,根本站不住。
不知爲何,這一刻,李仲遠心中浮現的,竟是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念頭——他要是陳王,哪怕隻見過曹宣影一次,也會寝食難安。
這樣一個如山嶽般屹立的男人,無法撼動,更無法掌控。
他隻做他喜歡做,想做,願意做的事情,永遠不會彎下腰,屈下膝,更不可能做任何人手中的刀。
但很快,李仲遠的視線又被另一人所吸引。
坐在左下首的男裝麗人以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閃爍着靈動而慧黠的光芒,氣質卻如春風,潇灑疏闊。
這份極其特殊的氣質,令人第一眼就忍不住心生好感,甚至忽略那份驚人的麗色。
“坐。”
曹宣影隻說了一個字,李仲遠卻像接收到了什麽指令一般,下意識地就坐到了女子對面的椅子上,然後才想起來,自己應該寒暄、推辭一番。
沒等他客氣幾句,曹宣影言簡意赅地介紹:“這位是雲裳繡坊的蘇大當家。”
若是以往,李仲遠定會懷疑這兩人之間有某種暧昧,否則從身份地位上來說,實在不匹配。
士農工商,商居最末。
别說一般商人,就算是大商人,公卿貴族們都看不上,基本上不會親自去見這些人,頂多派個管事、庶子之流打發,更何況曹宣影這等身份?
但之前,葉顧懷剛好說過,太微城有幾位絕世美女,讓揚威镖局不要去招惹。
李仲遠注意到,葉顧懷提起這些女子的時候,神色自然,語氣溫和,全無男人提及女人時的隐晦暧昧,而是一種非常平等且親切的态度,眼前的曹宣影也是一樣。
回想一下蘇鏡暖的容貌,李仲遠認爲她定是葉顧懷提及“不能招惹”的人之一,頓時大膽猜測,眼前的兩人并無任何暧昧關系,隻是交情很好的朋友。
正因爲如此,他的态度不卑不亢,禮貌颔首:“蘇大當家。”
蘇鏡暖善于識人,見此情景,微微一笑,原本低落的心情也好了幾分:“李總镖頭。”
“蘇大當家不日便要啓程,返回太微城。”曹宣影淡淡道,“總镖頭若不介意,貴镖局可與雲裳繡坊的商隊同行。”
這便是送人情給李仲遠了。
雲裳繡坊專做布匹生意,從最頂尖的绫羅綢緞,刺繡印花,到最普通的棉布傾銷,無一不包。
若說其他布匹,雲裳繡坊尚有競争對手,在棉布領域卻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太微城生産的棉布,價格低廉,質量過硬,隻要五十錢就能買到一匹,價格就比粗麻布貴三五錢,穿着卻比粗麻舒服多了,近幾年已經成爲百姓的首選。而且很多地方,老百姓不認其他品牌的棉布,就認雲裳繡坊一家。
這麽大的市場,滋生了無數商隊,也讓揚威镖局有了用武之地。
從李仲遠的角度來看,保布匹的镖可比保紅貨輕松多了。
前者頂多應付一些山賊響馬,後者能帶出無數牛鬼蛇神,一不留神就有慘重死傷。
雖說打響名聲還是後者來得快,但揚威镖局本就小有名氣,又有太微城的高層引薦,對名氣暫時沒太強烈的需求。
新換一個地方,不需要出生入死,就能接到又輕松又簡單,來錢快,數量還大的生意,對揚威镖局來說,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正因爲如此,李仲遠立刻表态:“這是揚威镖局的榮幸。”
蘇鏡暖語氣輕快,卻令李仲遠能感覺到她的真誠:“相信我們一定能合作得很愉快。”
她并不反感曹宣影替她做決定,因爲她知道,就算李仲遠是難得的明白人,初次見面就洞悉情勢,擺正立場,把她當做曹宣影、葉顧懷的朋友,而非紅顔知己對待。
光是這一點,就極其不容易了。
畢竟,在這個時代,人們一向認爲,男人隻能與男人做朋友,女人隻是男人的附屬,根本不是一個獨立的人。更不要說,隻差一步就能稱孤道寡的軍神,與“區區商家女”之間的差距了。
即便李仲遠能跳出這個框架,理性看待問題,蘇鏡暖卻很清楚,有些根深蒂固的觀念,不是那麽容易就改變的。
無論是對外的身份、地位,還是性别,曹宣影代她做一兩個決定,都比她代表曹宣影問話更合适。
前者令人覺得備受尊重,後者可能會讓人認爲受到了侮辱。
雖然很不忿這樣的“現實”,蘇鏡暖卻能暫時妥協——前提是她隻需要忍上幾年,就能回到那個男女平等,自由随性的現代社會,而不是一輩子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