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試一試。”回答他的,是熊熊的烈焰撲面而來。
就像很多年前,蓋勒特格林德沃問那個趴在牢房地闆上的男孩,斯古雷特的煉獄是什麽模樣。揉着摔疼了的鼻子的路德維希想了很久,才回答道:“它是活的。”
這種在血脈中一代代傳承下來的魔力永遠流淌在他們的血管中,這是先祖的力量,卻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那一天,格瑞斯萊特仰躺在支離破碎的廢墟上沉默了好久,告訴再次發問的男孩:“我不知道……或許是因爲火焰本身感受不到火焰的溫度。”
教會格瑞斯這一切并讓他擁有傲視他人的實力的人,不是他早逝的雙親,也不是他的信仰格林德沃,更不是那些同樣将他視作實驗品的聖徒,而是那回蕩在他流動的血脈裏的祖先的聲音,那是萊特家族的本能。
“轟隆”
逐漸融化的石塊終是支撐不住,轟然倒塌,岩漿四濺。
而就在此時,兀然騰起的黑色火焰,環繞在路德維希的身邊,仿佛一身黑甲似的,以一種保護的姿态與火紅的岩漿抗争着。那是至邪的魔鬼火。雖然那黑焰與赤焰交觸的地方,魔力如決堤般流失,但此時此刻,路德維希也隻有這種方法才能自己站在火焰裏與格瑞斯抗争。
“背水一戰喲。”路德維希忽然笑了起來,一種發自内心的喜悅。
剛才之所以一直與格瑞斯保持距離,是因爲那環繞在他周圍的火焰,而此時此刻的路德維希沒有這種顧慮,帶着破千軍之勢的風刃猛地将火海分割開來,黑色的身影直逼上前。
那些鋒利如刀的魔咒幾乎是擦着格瑞斯的身子飛過,一招更比一招淩厲,而路德維希身上那黑色的火焰也逐漸弱了下去,火焰燎到了他的發尾,灼熱的空氣裏帶着一絲焦糊味。
一個切割咒擦着格瑞斯的臉頰飛過,血珠迅速被火焰的熱量吸盡,路德維希吸了吸鼻子,眼裏閃過一絲笑意。
腳下一蹬,路德維希忽地向後撤去,隻聽“哧”的一聲,大量的水霧充斥了整個空間蒸騰而上格瑞斯面前的那個隐蔽的水靈陣必須布置得十分巧妙,不能讓它被火焰吞噬,也不能水流太小。
格瑞斯一瞬間明白了,烈焰迅速散開,一瞬間的熱浪沖開了白霧。但
比他更快的是那個穿透了火焰與水霧的魔咒:
“斷頭落地!”
一道紅得發黑的魔咒擦過了他的脖子,留下了一道血痕。
萊特家主幾乎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毛,舉着魔杖的手放下了,他放棄了戰鬥。
“啧。”路德維希皺着眉頭朝他走來,腳下的火焰自動避讓開來,他感覺跟格瑞斯決鬥越來越沒有以前那種讓人沸騰的感覺,“你在顧慮些什麽,格瑞斯?”
“我已經輸了。”雖然沒有傷及動脈,但那汩汩而流的血液已經浸濕了他的領口。
“你能躲過去的。”路德維希的聲音裏似乎帶着些惱火,一把揪着他的鬥篷,迫使這個比他大了六歲的男孩彎下腰。
路德維希不想傷了格瑞斯,更不想殺了他,但他的表現實在讓人惱火。路德維希以前也不是沒有輸給過格瑞斯,大概是近來赢的次數多得讓他有些煩躁。
伸手覆上了那道傷口,路德維希輕念着咒語,格瑞斯有些想避開,但被那雙金黃色的眼睛瞪了一眼後就沒再動了。
手指撫過,黑紫色的光芒消散後,傷口已然消失不見。路德維希舔了舔手指上殘存的血液,看了一眼腳邊那中心還未凝固的岩漿,歎道:“我不知道你還能做到這樣。”品着舌尖的腥甜,路德維希忽然又眯着眼微微一笑:“休息一下再來一場,如何?”
格瑞斯面無表情,視線路德維希的手和金色的眼瞳上掠過,正準備說什麽,但又咽了回去,眉頭忽然微蹙。同時,路德維希眼裏的笑意一瞬間凝固了。下一秒,純白的防護陣一瞬間破碎,六個銀球迅速變化成六枚銀針騰空而起。四周的火焰舞動着騰起,格瑞斯抽出魔杖護在路德維希前面。而路德維希的魔杖已經發射了一道帶着警告意味的繳械咒直指那亂草叢中的一塊巨石。
一個穿着黑色巫師袍帶着兜帽的人輕輕跳起,躲過了那紅色的魔咒,又穩穩地站在了那石頭上,看着他們。
“祝賀你。非常精彩。”德語帶着奇怪的口音,黑袍人跳下石頭,笑着鼓掌朝他們走來,“真讓我驚訝。”
警告似的,火焰猛地蹿高了,燃燒着“噼啪”作響。然而路德維希皺了皺眉,攔下了格瑞斯。
“很高興見到你們。”黑袍人并不以烈焰爲懼,朝着他們走來,忽然又用中文說道:“久違了,斯古雷特家的少爺。别來無恙?”兜帽掀起,下面竟是一張年輕的東方面孔,一雙狐狸眼帶着笑意。
路德維希深吸一口氣,像是忍下了什麽似的,微微側頭對格瑞斯說道:“墨家的人。”而紅發青年什麽也沒說,退到了路德維希的身後,恭敬地垂下了腦袋。
因爲墨家,永遠不會是敵人。
火焰随即熄滅,路德維希擡眼看向笑嘻嘻的中國青年,禮貌地給了一個微笑:“許久不見了,無契叔。能在這裏重逢,真是喜上眉梢。”一口流利的标準普通話。魏無契年紀不比格瑞斯大幾歲,但他是墨家家主墨韶風的小師弟,也就是花兒的小師叔。
你看上去可一點也不“喜上眉梢”,魏無契看着路德維希那公式化的微笑,腹诽着。他分明從那雙金色的眼睛裏讀出了這樣的意思“老子不高興見你”。
魏無契也沒心思和這個德國臭小子假客套,邁步進了那焦黑的土地,明眸掃視了一番,才又望向路德維希,笑容奸猾得很:“這才是你的真正實力吧,‘小nazi’?”随手将他從草地上撿起來的那個秘銀挂飾扔了過去。
路德維希把格瑞斯的面無表情學了個十成十,接住了銀牌卻并不接話,木着臉就像随手指了條狗一樣介紹道:“格瑞斯萊特。”
德國巫師很少會介紹自己随從,更少是帶上姓氏。一種可能就是對方家族勢力微小,主人不作自我介紹而令随從報上姓名;另一種可能就是這個部下的忠心和實力都得到了主人的認可。此時,顯然不是第一種可能。一瞬間,紅發的青年眼裏閃過一絲驚訝,但迅速躬了躬身子,而後在少年身後背手而立。大概,還是因爲萊特是老魔王指定給自己徒弟的附庸,也是路德維希的半個法定監護人。
但是,墨家家主的二十三師弟魏無契,對德國巫師貴族禮儀了解僅限于三年前那場隆重的訂婚儀式,他所懂得的日常交際禮儀僅限于平輩朋友的普通打招呼。所以對某個德國沒落貴族家的小少爺這麽随便的介紹方式,他還真就會認爲旁邊那男巫的地位也就像條狗。不過,好歹他也是墨家小小姐的半個翻譯,這幾年來仗着教他師侄德語和檢查語病錯字,可以說是某對小未婚夫妻的日常來信除了最近的幾封,他幾乎都一字不落的“審核”過了一遍。甚至路德維希當初那封“我并沒有故意沾花惹草”的檢讨書就是他這個厚臉皮的“長輩”抖露出來的。所以,格瑞斯萊特這個名字在他腦袋裏總是比墨家其他人那個“斯古雷特家的新管家”這個印象要稍微具體一些,好歹是個“實力很強但是傲氣很高兩人見面會打架的學長被‘小nazi’的導師莫名其妙扔給他當管家不知道以後要是這個小鬼頭真的入贅了墨家會不會陪嫁帶過來的保姆型人才但是墨家真的不想再加一雙碗筷了诶更糟糕的是不知道需不需要教怎麽用筷子想想都覺得很麻煩”這樣稍微立體一點的印象。
“您好。”魏無契朝萊特家主打了個招呼。
比起這個高大的德國青年,魏無契的注意力集中在路德維希那張瞬間收去了所有表情的臉上。
對,就是這個表情,魏無契微微眯眼,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路德維希,那個對誰都闆着臉帶着疏離,唯獨對着花兒才像個孩子般會笑嘻嘻的德國小鬼。
三年對于一個成人來說或許變化不大,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若不是先前見過路德維希半年前剛開始蓄發時寄給花兒的照片,魏無契可不能保證自己能認出現在這個德國小鬼。
已經不再是那個才過腰高就敢攔在墨韶風面前的小孩了,路德維希的身高在這三年、特别是最近這半年裏狠狠地往上蹿了不隻一點,雖然還是個一臉稚氣的小鬼,可多少也看出來是個逐漸修長的少年身形了。
然而真正讓魏無契險些認不出來的,既不是那及腰的長發,也不是那猛長的個頭,而是他方才伫立在巨石上時那飛揚的、不可一世的神色。
魏無契從沒在路德維希臉上見過那樣的神情,可那一瞬間他就明白了這,才是這個德國小鬼的真正面目。
想到這裏,魏無契忽然笑了起來:“來吧,讓我試試你有多少長進。”他手中的“魔杖”忽然如同抽枝一般生長了起來,化作了一支木劍。
他很好奇,好奇路德維希這些年來究竟成長了多少。當年這個細胳膊瘦腿的小豆丁,被墨韶風一記“五嶽壓頂”按在地上還敢硬撐着擡起頭,嘶吼着花兒是他老婆。(“sieistmeinefrau.”膽大包天的小洋鬼子是這麽喊的。)現在的實力又該有多少呢?僅憑剛才他所觀摩的那場決鬥來看,或許是真的能夠做到掌門要求的“接下三招”了,但他需要更加直觀的衡量方法。
他提出了邀戰。
然而
“不要。”六枚懸空的銀針忽然落下來重新變成了六個銀色的小球,滾回到德國男孩的腳邊,“剛才決鬥已經很累了,再跟你打很吃虧。”他撇了撇嘴,顯得十分不樂意。
魏無契一臉震驚:“你不是休息一下就好了嗎?”
“诶,可是我現在突然很累诶。”路德維希彎腰撿起了銀球,四周焦黑的土地還帶着熱氣。
“你剛才對他不是這麽說的,小混蛋!老子聽得懂德語!”
格瑞斯側頭看了路德維希一眼,掩飾了眼底的驚訝。他聽不懂中文,但從兩人神情上,以及路德維希收回了六芒鏡像陣的動作上,他大緻猜出了對話内容。而真正讓他最爲驚異的是,路德維希将那股戰意完全壓制住了。
“作爲補償,我請無契叔喝一杯怎麽樣?”路德維希笑眯眯地,邁出了先前的戰圈,朝魏無契走了過去,仿佛真就是個禮貌乖巧的好少年。
他不介意,甚至十分樂意向墨家展示自己的實力。但,不是現在,也不是在這裏。
魏狐狸似乎也明白了什麽,嘴角忽然勾起了笑意,伸出胳膊勾住這個臭小子的脖子,狠狠地揉亂了對方的劉海。接着湊到耳邊仿佛很是親切地說着什麽他其實是在詢問,或者說是在逼問。
魏無契在德國境内可沒少聽說到“聖子”的小道消息,還從一些德語雜志上讀到了“天才少年路德維希”的報道。這小子在盤算着什麽?還是聖徒們在盤算着什麽?
從東歐遊曆至此,魏無契一路上隐瞞着身份,裝作隻是個來歐洲遊曆的東方巫師,結識了很多同樣是從學校畢業後四處遊曆的年輕巫師,看似沒有計劃地四處遊玩,實際上,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關于聖徒、關于路德維希的信息。
然而,在德國稍稍打聽了一番後,他多少又更解了這個才剛統一的國家。兩德的統一對普通人的生活影響是好是壞暫且不知,大部分德國人還是抱着積極樂觀的态度。但魏無契卻覺得,德國的聖徒們,等這一刻太久了。1945年格林德沃失敗,同樣是受到了戰争的影響,但跟普通人不太一樣,德國的巫師們恢複成了公國制。甚至連曾經效忠于格林德沃的巫師軍隊“尼德霍格”也沒有徹底解散,而是退化回了原先的雇傭兵團流亡他國。仿佛在那時他們就已經有預謀地在策劃着重新回歸。“聖徒”勢力蟄伏在德國境内的每一處,暗中培養起新的“血液”并将他們分散開,逐漸侵蝕進了各個關鍵的部門。直到“德國統一”的呼聲從普通人中響起,這些裝模作樣的巫師們甚至比他們更快地就已經重新構架好了新的德意志魔法部,并在1990年正式回歸了歐洲巫師首腦會議。
聖徒們比曾經藏得更深,也更加得光明正大。
格林德沃對他這個學徒是不壞,但聖徒呢?從三月的行動來看,他們是想要控制住這位“聖子”,而不是真正将其當作是格林德沃的繼承人去遵從。雖然事後路德維希在信中解釋了那是有他導師命令的緣故,但墨家卻依舊懷疑聖徒長老會的态度。在路德維希嶄露頭角之前他們大可能是忽略他,但在德姆斯特朗闖出了不亞于他導師年輕時的“名聲”後,長老會真的肯這般繼續放任他嗎?
深入調查?魏無契在此處毫無人脈極的情況下其容易打草驚蛇......不、他或許僅僅是達到這裏就已經引起了某些勢力的注意了。所以,僅在柏林、漢堡停留了很短時間,甚至沒來得及去慕尼黑拜訪老斯古雷特,他便又再次啓程。裝作漫無目的地逛遊着,他再一次折返東歐,經波蘭北上芬蘭。并且在一群畢業遊學的美國年輕巫師的掩護下,搭上了幾個新加入的北歐巫師,來到英國。
他選擇直接來問路德維希。
這德國混小子雖然很讨人厭,但他對小花兒是真的上心,隻要她問就沒有不回答的。魏無契若是擺出“花兒問你”,即使得不到完全的答案,至少也會是百分百的真話。
從挪威的斯塔萬格啓程,經曆一次刺激的長途掃帚遊,他們甚至還沒到達預計的愛丁堡,在到達阿伯丁後大部分的年輕人就都已經躺倒了,不得不改變計劃在此處紮營歇息。而作爲一個曾經禦劍跨昆侖至天山的中國巫師,恢複良好的魏無契假裝不放心、很是紳士風度地要求護送同隊來英國探望姑母的芬蘭女孩,“巧合”地來到了霍格莫德。
命運就是這麽巧合,一直以來并不信任貓頭鷹送信的魏無契正在思考着怎麽給路德維希傳遞消息約見面,就恰巧撞見了這個一看就是偷跑出校園的搗蛋鬼正和他那個新的監護人鬧成一團。
正好可以來問個清楚。
“放心吧,”直到此時,這個德國小子臉上的笑意才多少帶了些真誠,大概将魏無契言語裏的關心完全看作是他未婚妻的關注,“他們不是妨礙,我玩得很開心。”
誰管你這個了!魏無契在路德維希頭頂上敲了個爆栗,罵罵咧咧地攬着這個“小沒良心的”往村子裏走去,一路數落着。
而他們身後,萊特家主草草收拾了原先決鬥的戰場,跟了上來,一邊用魔咒消去領口的的血迹。已經褪去了火焰顔色的棕色眼睛,警惕地觀察着四周。
推開了豬頭酒吧的門,路德維希蹦跳着率先進去。
“給我來一杯那個。”男孩指了指柱子邊那桌,一個兜帽壓得低低的家夥面前的飲料,那看上去像是冒泡的半凝固的血漿。
“一杯檸檬汁。”格瑞斯在工作時間從來不喝酒,他來到路德維希身邊向酒吧老闆吩咐道,“給他來杯牛奶。”
“黃油啤酒,謝謝。”魏無契倒是知道什麽是霍格莫德村的特色飲料。
酒吧老闆陰森森的視線從某個小鬼和他的監護人身上劃過,不一會兒就把飲料遞給了他們,當然,有一杯是牛奶。
小斯古雷特很不高興,魏無契就高興了,笑哈哈地搭着路德維希的肩膀說笑。但,他的高興也沒持續多久。
“親愛的魏!我終于找到你啦!”
猛然回過神的魏無契迅速回頭,卻被一大片淺紫色給擋住了視線,下一秒他的臉就被什麽軟乎乎的東西糊了個正着。
“等、等等,拉斯馬森......”魏無契幾乎喘不過氣,想要推開但是這姑娘離得太近碰哪裏都很失禮。誰說芬蘭人内向習慣保持距離的?
冷着臉的路德維希忽然嘴角勾了起來,笑着抿了一口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