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一直沒怎麽吭聲的崇祯皇帝看向吏部尚書馬士英,淡淡詢問道。
“回皇上,臣以爲...”馬士英心中一驚,面上渾然不動,說道:“南北兩京制,乃是成祖皇帝定下的成規祖制,臣不敢妄自揣測。”
這話說的很中肯,崇祯皇帝明白是馬士英不肯多說,怕惹上一身騷,倒是也理解,當下還決定把話徹底挑明,點頭又道:
“朕有意廢除南京陪都,改成金陵,設省同制,撤銷南京六部,由京師統一管理全國政務,上通下達,馬愛卿又覺得如何?”
“這...”馬士英聞言有些震驚,一時竟是無從說起,猶豫半晌才道:“陛下,非是臣不遵陛下之命,而是天下之大,若不設兩京,當不能共禦啊!”
“此言有理,但若朕非要廢了南京六部呢,又該如何?”崇祯皇帝點點頭,話鋒一轉,又道。
群臣聽見這兩人的對話,許多人都是面色大驚,廢了南京陪都地位,再撤了南京六部,那他們去做什麽,回家種地不成?
這可不行!
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陳洪成出班道:“啓奏陛下,萬萬不可!”
“南京爲我朝龍興之地,龍脈在此,又是太祖皇帝欽定國都,根不可斷,臣以爲不僅不該如此,更應該遷都于南京,以北京爲陪都。”
“如此,國事大有可爲!”
又一侍郎站出來說道:“龍興之地在鳳陽,哪裏是金陵?陛下,臣建議将鳳陽立爲新都,南北兩京爲陪都!”
看了陳洪成和一眼,崇祯皇帝沒有說話,這時候禮部尚書,皇子座師張爾岐出班道:“啓奏陛下,臣覺得可行!”
“兩京制不可廢,臣來南京日久,見六部及各官署鮮有實事可爲,然則權柄愈大,肥碩流油,百姓卻日益困乏,便深感不安。”
“京師政令不得主南,南方之民以南京爲主,不尊京師,長此以往,必國将不國!”
“所以,臣提議,不僅要撤銷南京六部,那些職權甚大但卻無甚實務的官署,都要統統撤銷,設立新的官署取而代之,但兩京制不可廢,仍要以南京爲陪都!”
緊接着,工部尚書高弘圖出班表示贊同,說道:“啓奏陛下,兩京制使國朝安興至今,不可輕言廢之,否則,江南一帶必然再起**!”
“何況,曆鑒前朝,兩漢以洛陽、長安爲兩京,繁榮興盛了四百餘年!唐先是兩京,後甚至增加爲五京制,我大明國土遼闊,不下于漢唐,若不設南北兩京,百姓不知朝廷,又如何上通下達?”
“臣懇請聖上三思!”
崇祯皇帝轉念一想,高弘圖和張爾岐兩個人說的倒也有些道理,心下有些沉吟,聽着下面群臣激烈的讨論,擺手說道:
“今日就到這裏吧。”
......
關于南北兩京制的争端,實際上從成祖遷都開始,就一直持續,正因爲這種無法決定下來的争端,才使得大明直到英宗六年才正式定都北京,之前一直都稱其爲“行在”。
意思自然就是皇帝率文武群臣暫時駐紮的臨時首度,自英宗六年正式定都北京之後,一直都沒有取消南京作爲首度的合法性,朝廷将其稱爲“留都”,即“置官留守的首都”,時人也稱“南都”。
因爲南京是太祖所定之都,它名義上的政治地位重于唐代事實上的“東京”洛陽,但實際的地位卻不如唐代的洛陽。
因爲唐代洛陽和長安相距不遠,一些皇帝(特别是改國号爲“周”的武則天)曾長期住在洛陽,洛陽因此成爲實際上的京師。
設兩個都城,皇帝可以朝發夕至,其實所謂“山高皇帝遠”對唐代的兩京制度不大。
留都南京對大明朝而言,更具象征意義,然而實際意義不大,崇祯從朱棣在皇明卷宗上的密辛得知,當時成祖皇帝選擇北京的原因很多,兩京制不過是他的借口罷了。
首先一個,明朝南、北“兩京制”形成後,北京作爲政治、軍事中心,南京作爲經濟和文化中心,很長一段時間,南北達到一種微妙的平衡。
其實崇祯皇帝也覺得該有第二個都城,以備後患,不過六部和那麽多無用的官署隻是爲了留一個備份的朝廷,實在是弊端大而用處小。
并且這最大的一個用處,在曆史上的明末卻也根本沒有用得上。
設想一下,如果大明在隻在南京設立一個都城,那麽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心都在南京,中國北方将持續凋敝下去,很不利于一個大帝國的統一與穩定。
若隻設在北京,道理也是一樣。
朱溫滅唐,經五代十國大亂後,中國的政治格局從東、西競争變成了南、北競争。
無論是周武王東征滅商,秦始皇滅六國一統天下,還是劉邦以漢中爲根據地取得天下,或是隋、唐兩朝依據關隴集團統一中國,關中一直是統治者的根本重地。
這些曆朝曆代的帝王,他們針對西北要重點防範的是遊牧民族,即依靠函谷關,進可謀東部富饒之地,退可“一丸泥封”,保持根本之地。
唐代長安、洛陽的兩京關系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形成的。
從趙宋開始,東西關系轉爲南北關系,南面的漢族政權面對最大的威脅往往是來自北部崛起的遊牧民族。
因此渤海之濱、燕山之麓的北京成爲了“南北競争”中最重要的重鎮,漢人政權失去它,必然隻能偏安南方,且國祚不會長久,遊牧民族若搶占到手中,則可揮鞭南下,興盛一時。
朱元璋并非不想用北京做都城,因爲北京做都城最具戰略價值,然而當時大明軍隊剛剛從僞元手裏收複大都,城池和周邊州縣還欠繁華和富裕,且胡化了四百餘年,與淮河和長江流域的文化有隔膜。
當時的北京一帶,對主要生在江淮、浙西的大明開國功勳集團來說,是定都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區,心裏總是不踏實的。
崇祯皇帝在密辛中得知,朱元璋還曾派太子朱标巡查長安、洛陽和開封,想選擇漢、唐、宋的故都爲首都。
然而這個念想再度落空,經過一次次戰亂,關中之地已經殘破,喪失了作爲一個大帝國都城的條件,洛陽亦是如此。
開封處在無險可守的大平原上,最易受敵,戰略位置更不适宜。
建文帝即位後,因削藩引發“靖難之役”,朱棣攻破南京,建文帝下落不明,同年,朱棣即皇帝位,第二年,改元永樂,改北平爲北京,十九年後,遷都北京。
南北兩京的争端和建立,均從此開始。
遷都北京是朱棣方方面面的考量,一北京是他以往的封藩地,起兵“靖難”之前,已在此經營二十多年,建立了屬于自己的一套政治、軍事、經濟體系。
等他當皇帝後,北京及周邊地區已不在是“生地”而是“熟地”,遷都于此乃是瓜熟蒂落之事,況且南京一帶布滿了不服從他的建文舊臣,北京則相對穩定得多。
曆史上,鞑清和蒙元一樣,都是北方的遊牧民族征服了南面文化更發達、人口更多的漢人而入主中原,盡管曆史上鞑清入關有了更多的戲劇性。
對中華的士民來說,他們是血腥的征服者,都是外來政權,而對鞑清和蒙古人來說,和他們無非是把整個中國看做自己的戰利品。
無論對關隴、幽燕、齊魯、河洛,還是江南、巴蜀、嶺南,他們并沒有崇祯皇帝眼下或曆史上朱元璋和朱棣所想的這樣充分。
實際上,鞑清将這些地方一視同仁,在他們眼中,這些不過是他們新占的地盤,根本無非輕重,他們重視的不過是自己發家的關外或漠北,那裏才是他們的“老營盤”,是留後路的地方。
大明則不一樣,它是趙宋滅亡後近一百年,一個将“鞑虜”驅逐出去光複中華的漢族政權,這也是曆史上很少見的北伐而非南下統一中國的政權。
皇明祖訓上不止一次的寫着類似這樣意味的話,江南才是根本重地,是大明王朝的發祥地。
而且,當大明的大軍在徐達、常遇春率領下攻占元大都,收複幽燕之地時,這塊土地從後晉石敬瑭割燕雲十六州開始,經遼、金、元,已被異族統治了足有四百餘年。
可以說,這是一塊高度“胡化”的土地。
大明時至今日的南北“兩京制”,正是在這樣曆史背景下産生的。
留都南京,皇帝平日不在此城,但卻保留了一整套的中央政府官僚體系,可謂是“朝廷的備份”,六部、都察院、五府和内廷的太監體系,一應俱全,缺的隻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南京朝廷的官員級别和北京同職官員也相同,南京周邊十四個府、州的相應事務,有些事務甚至連京師六部都不得幹涉。
南直隸所轄的地區,乃經濟最發達、文化最昌明之區,天下賦稅六至八成多出自于此,若此次空手而歸,或是不能将南京徹底控制在自己手裏。
日後必然還會生亂,崇祯皇帝可不想在戰事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後院起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