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破落寒酸,甚至不如京城一處稍好些大戶宅院的地方,就是堂堂孔聖之後,南宗的住所?
而且剛才擡眼一看,這南宗與北宗有許多不同之處,但歸根結底就一個事兒,北宗是真把自己當聖人,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裏,南宗卻是實實在在的把自己當成大明臣子。
張國元雖然隻看了一次,但還是對曲阜城孔府的氣派有很深刻的印象。
當時孔府外頭匾額挂着兩個金燦燦的大字——“聖府”,雖然崇祯皇帝沒說什麽,但張國元心裏就有氣,普天之下,除了皇帝,敢用‘聖’這個字眼的,也就隻有這一個孔氏了。
想到這裏,張國元倒是對這個南宗的印象比較不錯,畢竟懂事,孔府和聖府,雖然隻有一字之差,但卻表現出了兩者截然不同的心态。
南宗孔府之内的弟子也和北宗是天差地别,北宗不僅内中走着至少幾百名老老少少的弟子,就連府外,各地士子路過時也要恭恭敬敬的拜揖才會離去。
同是大明朝的臣子,北宗沒有做臣子的覺悟,太過驕橫,也便怪不得當今聖上早就憋着一口氣要收拾他們,南宗做派至少像個臣子,所以才等到這翻身的一天。
進門之後,一名穿着老舊長衣的南宗弟子正在清掃庭院,見到進門的張國元和幾名缇騎,後面又跟着本地的知州和守備一行人,像是吓得不輕。
他趕緊扔下掃把跑進大堂,邊跑還邊驚慌失措的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朝廷來人了。”
“什麽,朝廷來人了,你們是不是又出入招惹甚麽禍事了?”不多時,一個年歲大約七十上下的古稀老者帶着幾人走出大堂,見到正在放眼打量孔府的張國元等人,趕緊上前恭恭敬敬的道:
“張公公,府上鄙陋,讓您見笑了。”
“此番勞煩張公公親自來府上,不知是哪位弟子又犯了事端,老朽先告罪了。”
看着一臉笑容的孔貞運,張國元倒是有些吃驚,張着嘴道:“孔先生認得我?”
“老邱雖不才,卻也曾在京師内閣供職,司禮監的衆公公,自然都是認得的。”孔貞運笑了笑,轉身請張國元進内堂說話,忽然又問道:
“王公公近來可好?”
“哦,王公公很好,不不,現在該稱呼王廠公了。”張國元先是謝絕了南宗衆人請他進内堂的話,緊接着笑着回道:“王公公現在可是聖上跟前的大紅人,掌管着東廠和皇家報社兩把式,風頭直蓋過了當年的九千歲呀。”
張國元畢竟是方正化的幹兒子,方正化的内廠、禦馬監,總還是在暗中和王承恩權勢滔天的東廠有些不對付,畢竟職位重疊了,有些事兒遇到一起總還是會發生沖突。
孔貞運也聽出來張國元有些不滿,心道自己一不留神說錯了話,忙道:“公公恕老朽冒昧了,多年沒回京師,有些事情還是不甚了解。”
“無妨無妨,大夥兒都是聖上的子民,有什麽事兒,都要一緻對外嘛!”說着,張國元又笑着道:“孔先生可知道咱家這次奉了聖上的旨意,千裏迢迢跑來這衢州是幹什麽?”
孔貞運看了看身旁衆人,搖頭道:“老邱不知!”
“孔先生,聽旨吧?”忽地,張國元面色鄭重起來,從缇騎手中接過一個匣子,将内中金黃色的卷軸聖旨取出來,鋪展在半空中,正色道: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北宗孔氏無德、無行、無品,不足以奉聖人宗廟,着廢其衍聖公爵号,降爲庶人,株連九族。
衍聖公爵号,改爲大成至聖先師奉祭官。
孔氏一族,以衢州一脈爲大宗,德行操守,廉政持公,均爲上善。着封孔聖第六十二代嫡孫孔貞運,爲大成至聖先師奉祭官,奉旨掌奉祭聖人事。
又,因大成至聖先師奉祭官孔貞運早年政績卓著,吏治清明,特封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加太子太師,入閣輔政。
望衢州孔氏一脈,仍能克謹、盡忠,爲國朝行有利之事,爲天下士人正風骨,爲天下百姓項背。欽此。”
拿着手中這份聖旨,衢州一脈的孔氏全都是泣不成聲,個個跪在地上悲恸不已,這一道旨意,自崖山宋亡以後,他們等了多久?
從僞元至元十九年開始,到如今大明崇祯二十年,他們等了足近四百年!
這期間,除了正德元年時武宗皇帝冊封南宗五十九代孫孔彥繩爲正八品翰林院五經博士,子孫世襲以外,便是再無蔭封。
無論曆朝曆代,北宗一直都是子孫官仕不絕,也鮮少有甚麽士人會前來道路偏遠的衢州看望已經衰落至此的南宗。
“臣孔貞運,攜孔氏南宗衢州一脈,謝大明皇上天恩!”孔貞運的喊話聲帶着哭腔。
很顯然,這位已經年過古稀的老者,根本沒想到在自己有生之年會趕上這種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朝廷對北宗的處置,讓南宗所有人不寒而栗,當今這位皇帝簡直是狠辣到了極點,要麽不處置,要麽就是全宗上下,雞犬不留。
倍感蔭封之福以外,孔貞運實則也在未雨綢缪,萬一日後自己也有族人犯了事,像今日北宗那般嚣張跋扈,怕是會給整個孔氏一族帶來滅頂之災。
這位皇帝,用一紙聖旨昭告天下,同時也是告訴了還存活的南宗一個消息,朝廷,并不會因爲孔氏是延續了兩千年的大宗族而對他們手軟。
相反的,正因爲如此,一旦處置這種大宗族起來,才會是真真正正的不留活口。
看到了孔貞運又喜又怕的神情,張國元嘿嘿笑了幾聲,将聖旨交到他的手上,繼而将他扶起來,說道:
“還衢州一脈?”
“現在孔氏可就隻剩下你們這一脈了,連聖上都說了,你們這一脈,就是當今天下的孔氏大宗,所以日後不該再說甚麽衢州一脈,要叫自己孔氏一族!”
“明白了嗎,孔先生?”
孔貞運看着張國元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是忙不疊的點頭,今日之事,似乎對他有些過于震驚了,到現在,都還是沒能反應過來。
“張公公不如到府中一叙,待老朽添茶置菜,犒勞一番,公公再走不遲。”
“不了不了。”聽見這話,張國元連忙擺擺手,歎口氣說道:“如今這情形您又不是不知道,杭州那邊兒,潞王爺帶頭造反,要當皇帝呢。”
“咱家離開的那會兒,皇上已經帶着大軍趕往杭州,說是要親自問一問潞王爺的意思,怕又是不得善終喲!”
“那老朽也便不多留了。”孔貞運點點頭,自然知道事情重要性,将張國元一行人送到門前,目送他離去。
下一刻,孔貞運趕緊道:“關門,趕緊關門!”
幾個弟子點點頭,正将門關了一半,卻聽馬蹄聲折了回來,頓時擔驚受怕的向後退了幾步,門也放在那不敢再動一下。
張國元笑着道:“看咱家這記性,險些忘了一件大事。”
“聖上口谕,說是讓您老接旨以後,帶着全宗上下盡快遷到京師,曲阜城内的孔府家當皇上都幫您遷好了,宅子也給您預備好了。地方得天獨厚,就和皇城挨着,常人求都求不來!”
“帶着必須的物件,就趕緊啓程吧!”
“這......”孔貞運張大了嘴,卻是一句話說不出來。
張國元說完以後倒也沒等着孔貞運回話,直接帶着缇騎就是原路返回,孔貞運卻是将舉在半空的手頹然放下。
待他走遠,城中知州回來笑着拱手道:“恭喜恭喜了,孔閣老,喬遷之喜啊!”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别提了,别再提了!”
孔貞運看了他一眼,卻是提不起絲毫高興的念頭,重重歎口氣,背着手走回府去了,就連門都忘關了。
看他這副失态的樣子,知州和一旁同知對視幾眼,都看不明白,爲什麽該高興的時候,這老爺子卻悶悶不樂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