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幾乎彌漫蘇州全府的水災過後,江南的天氣又幹冷了下來,小冰河的席卷,似乎覆蓋東亞與東南亞的許多地方。
他們舟車勞頓,水陸都走,沿途見到不多也不少的遭瘟的人,無論是誰,見到了都遠遠避開,許多人也不知道那是什麽病,隻是下意識地避開病人,徐三卻知道瘟疫能夠控制的,無奈他不是統治者,這時候大抵也是拿“窮則獨善其身”來安慰自己。
這回進了家門,柳如是的心境不同往日,但徐三無暇陪她,已經去聽人彙報了,他氣定神閑地問道:“出了什麽事?”
整潔雅緻的書房裏面,正在低頭撥算盤的陳十三,因看不清而老是眯眼眨眼,聞言擡頭,語氣略帶驚奇:“少爺早知道出了事情?竟這般料事如神?其實這些事可大可小。”
“第一個是齊盟的事,工匠結盟,盟裏有規矩約定,約定成俗,叫做齊盟。”
“聽少爺的吩咐,我加大了刊刻的作坊,再加上在橫塘、楓橋的兩個私鑄據點,便招攬了不少匠戶。李大鼠等人,都是齊盟的人,本來這個盟不幹我們的事,可問題在《四時辰工作制度》。”
“我們這邊一片叫好,引誘得其他匠戶也過來,有些是遵守約定的,有一些呢,眼紅這邊,貪小便宜,身上本來有着契約,顧不得了,違反規定跑到這邊來。”
“齊盟的盟主都很是不滿,說我們這邊的匠戶,不遵守規定,不守規矩,敗壞了風氣,凡是徐家的匠戶,如今皆不許再入齊盟。而那些違反過契約的,也常和原東家打官司。”
徐三皺皺眉頭,他倒沒有責罵陳十三等管理人,擇人不嚴什麽的。
現在不是發怒發火的時候,這個問題,看起來隻是一件小事,也許一點銀子就擺平了。
但是,此事利用得好,做得好,那就是很好的藥引子。
是什麽使得部分工匠不顧規定,脫離齊盟?而且不守信譽地脫離原東家?
背後又是否有人出謀劃策?
“還有呢?繼續說。”徐三心思電轉,表面卻不動聲色,風平浪靜地品着茶。
“第二個是機神盟的事情。”
“機神盟由來已久,主要是由工人組成的,絕大部分人,是城裏和鄉裏的民戶,城裏的織工最多,占了十之八九。”
“我以爲不過是小事,因爲是在虎丘、橫塘的兩個莊子發生的,聽從少爺吩咐,擴大了飛梭的使用量,效率上去了,棉布賣的也多,反而是棉紗不夠用,和其他人買來再織棉布。”
“産量上去了,和牙行的交涉價格,就更好談,但是這樣一來,鄰近的莊子織工們,看不下去了,價格波動、新型機器,影響了他們,這些人都是機神盟的人,發紅了眼睛,過來砸機器,理由就是不守規矩。”
“還好隻是兩個莊子裏邊,機神盟指責也不怕,畢竟範圍不大,應該能談下來。”
徐三動動眼珠子,蝴蝶效應來得這麽快麽?
那要是玩得再大一點呢?
無可厚非,工業進步的過程,總是充滿痛苦的。
生産力一發展,就會出現貧富不均,這個矛盾,現代也沒解決呢。
徐三想起英國的工業化過程,一個發明專利出來,之後的幾年,也不是想象中的美好,而是充滿矛盾、紛争,不就像現在這般?
徐三出了計策:“陳伯,再照我的吩咐去做,把織坊開到吳縣的城裏來。”
“啊?”陳十三差點控制不住蒼老的身子,向前跌倒,少爺這麽做是何意,還嫌熱鬧不夠大麽?
忽然又眨了眨眼睛,齊盟、機神盟可怕麽?他們的那些底層聯盟,說起來很松散,遇到官府或者暴力沖擊,一下就散了。
而徐家有什麽?農工會。
農工會雖然人少,但凝聚力遠遠高于前兩者。
況且,少爺看上去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絲毫不見慌亂,又是上仙傳人,陳十三會意地眯了眯眼。
“最後一個是牙行的事情,金公子進來了,便讓金公子和少爺說。”陳十三躬身告退。
“問題很多,我都一一記錄在案,特别是牙行的人愛用假錢,這些假錢價值極低,但是仿造的惟妙惟肖,一般民衆,根本分辨不出來。”
“牙行的假錢有很多名目在裏邊,多半是碎銀,和東翁私鑄的銅錢不能類比,假銅錢有市場,是因爲它有有價值,有信譽。而那些假碎銀,民衆認不出來,但是官府、商家認得出來。”
“也就是說,交賦稅、買糧買商品的時候,被鑒定了,莊子裏織布的,等于是一年到頭的辛苦白費。”
金聖歎翻開文案,頗爲痛心。
徐三一一浏覽,發現金聖歎還是用了心的。
這件事,徐三一點也不意外,不同階層最明顯的區别,就是信息量的不對等。
牙行要欺負民衆賣家,簡單嗎?很簡單!
翻下去徐三就看到了。
牙行之所以産生,不是哪個階級硬生生催生出來的,而是商品經濟社會發展的必然産物,不管官牙私牙,他們做的兩件事是:第一招攬各種富商,第二采買棉布生絲。
富商不可能親自去購買,需要本地的介紹人,民衆需要他們信賴的買家,于是,就産生了牙行這個階層。
由于長久以來形成的痼疾,民衆就算被欺負,也隻能選擇牙行,而牙行背後是有靠山的。
不排除牙行裏面會有一兩個好人,還有良心和恻隐之心,但是,牙行這個階層,絕大部分都是在努力欺壓老百姓的!
爲什麽?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這句話不是空穴來風。
明朝每年有幾十萬的牙稅,然而,不論是太倉銀還是國庫,幾乎都不見牙稅的影子,哪裏去了?飛了嗎?
朱雀幫裏面也有幾個牙行的人,進來的朱雀坐卧不安道:“其實吳中牙行的也沒有多少人,撐死了也就幾千,但是這幾千個人,可以随便欺負幾十萬人。”
“少爺放心,家下莊子有我們撐着,也吃不了多大虧。”
徐三對此不發言,這終究不是長久之道。
不掃清那些背後的腐朽階層,怎麽能創造一個更好的新天地。
“很好,到此爲止,我還是很滿意的。調查了,有了問題,彙報了,就要解決,但要商讨可行的方法。先這樣,金聖歎錄用,凡進來,必在農工會的名單上報名造冊。”
根據系統信息,徐三肯定背後有推手,他們或許需要找一個合格的理由,把自己趕出蘇州,齊盟、機神盟、牙行便是他們可利用的階層,徐三又作出決策:“郝尚,去府衙,給文知府送上一千兩冰敬,再加二千兩,就說是給蘇州府的義倉,爲赈濟災民出點綿薄之力。”
“是,少爺。”郝尚機靈地找少夫人劃銀子去了。
朱雀、趙時揖、金聖歎都不禁贊歎徐三的仁義慷慨,非那些爲富不仁的士紳可比。
徐三長長地歎一口氣:“我甯願要農工會,也不要上仙會,便是我那時的初衷所決定,農工會,不止我家下的農工,它們也是吳中的農工、江南的農工,甚至是天下的農工,諸君能否解我之心?”
金聖歎、趙時揖對視一眼,默默低頭沉思,眼神閃爍不定,金聖歎忽然率先道:“我極是贊成東翁的決議,若擁有财權,即便不居廟堂之高,哪怕處江湖之遠,亦能爲萬民謀福澤。”
“我金聖歎,心甘情願加入農工會,爲東翁幕下相公。”
“趙時揖亦不反悔。”
朱雀亦微微動容,他不大識字,但是江湖中人,最易被此等熱血所感染,一瞬間,就覺得莫名的血液沸騰起來:“來來來,朱某人給諸位上酒。”
徐三突然笑道:“不給你錢,你還心甘情願嗎?”
金聖歎害羞地臉紅一下,反駁道:“金錢,糞土而已。”
當,當,當,舉杯邀明月,這一刻,凝聚在徐三周圍的氣運,又上升了一層。
屏風之後,柳如是本來處于複雜之中,這種複雜是在看到文案上面的一封徐三與陳圓圓的協議之後生出來的,刹那之間就覺得很揪心。
好像有什麽東西抓不攏,因此搖擺不定,但在聽到了徐三的一番話後,她幽幽歎息道:“我居然好幾次看走眼了……”
外面,崇祯十三年的蘇州,一切機器看似有條不紊地在運動,包括國家、巡撫衙門、布政司、按察司、府衙、縣衙、各個階層的聯盟。然而,暗中隐藏的種種矛盾,卻被一個人利用、擴大和激發,這個穿越者在慢慢地侵蝕這個世界,甯靜之後,總會有暴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