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不過眼前這個披散着頭發,其間還夾雜着不少灰白的發絲,渾身的衣服雖然幹淨,但是可以看得出來已經穿了好久。這樣的形象,讓蒙恬很難和那個當初見到的意氣風發的天下第一築師高漸離聯想到一起。
高漸離放下已經見底的酒碗,他空出來雙手,将擋在臉上的長發分開,睜着一雙眼睛看着蒙恬。
“蒙将軍,十幾年未見,将軍依舊是那麽英朗,宛若當年在韓國的邊城見到的一樣。”
蒙恬再度爲高漸離倒上一碗酒,他說道:“但是我沒有想到今天能夠見到高先生,恕我直言,天下間再難沒有找到第二個人能夠彈奏出這樣美妙的築聲了。”
高漸離将長發放下,長發再度擋住了高漸離的臉。“但是,将軍不就沒有被我的築聲吸引嗎?可見,高漸離的築聲并不是天下第一。”
“是嗎?”蒙恬揚起一隻手臂,進入驿館大廳内的秦兵全部退了出去。蒙恬看向坐在一邊的蒙天賜,他說道:“天賜,你也先出去吧,我與高先生有話要說。”
“是,父親。”蒙天賜拿起自己的佩劍,打量了這個怪人,然後走出了大廳。
高漸離看着蒙天賜的身影消失在門後,他對蒙恬說道:“這個小将軍是蒙将軍的兒子嗎?他和他的父親很像,也許再給他幾年成長的空間,他也會是一個大将軍。”
“天賜是我的嫡子,将來自然會接替我執掌蒙家軍。”
“我關心的不是他是否能夠成爲蒙家軍的統率,我在乎的是他會不會成爲他的父親那樣的人,手上沾滿了六國将士的鮮血。”高漸離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逐漸冰冷。
蒙恬沒有想到高漸離突然會這麽問,他拿着酒碗的手聽在了空中,過了許久方才徐徐喝下。“六國将士的鮮血?高先生是在責備我?亦或者是認爲天下本該就是那樣,諸侯割據,天下四分五裂,民不聊生?還是說你高漸離從一個樂師變成了一個想要治世救人的聖人?”
蒙恬說完之後,他繼續說道:“我不知道别人如何想的,我也不想知道别人怎麽想的,至于你高漸離如何想的,我蒙
恬不感興趣。對于先生說我手上沾滿了六國将士的鮮血,我不反對,但是你要明白,這是大勢所趨,不是我一個人能夠掌控的了的。”
“蒙将軍不是你們大秦皇帝陛下的至交好友嗎?難道你不能勸阻他停止血腥的殺戮?”高漸離問道。
聽完高漸離的話,蒙恬哈哈大笑起來。“你覺得可能嗎?我蒙恬和皇帝陛下的确是好友,不過我首先是皇帝陛下的臣子,其次才是皇帝陛下的好友,這個順序不能錯。先生可曾知道長安君成蟜?”
“當今皇帝陛下的親弟弟,我自然知道。”
“成蟜是什麽人,他是皇帝陛下的親弟弟,但是他選擇了背叛,背叛了他的兄長,背叛了他的列祖列宗,最後被囚禁至死。我蒙恬何德何能,能夠讓皇帝陛下轉換心意。”
高漸離繼續說道:“其實對于這天下的萬萬百姓來說,誰當上皇帝并不重要,他們也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能不能讓他們吃飽飯,能不能有衣服穿,就足夠了。那爲何嬴政還要大興土木,強征民夫,爲自己修建豪華的宮殿與王陵?難道這些事也都是一個皇帝的所作所爲嗎?”
蒙恬不知道高漸離說的是什麽意思,這兩年來他一直都在邊關,對于鹹陽城發生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多,對于秦國國内現在的情況他也不甚了解,所以高漸離的話讓蒙恬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皇帝陛下做什麽是他自己的事,也是他的權利,我們做臣子自然不能橫加幹涉。不過至于你說的什麽大興土木,修建王宮與王陵,這些事我都不知道。”
“強征民夫嘛,這個我知道一些,或許你也應該知道了一些。我打算在秦國和草原的中間,建立一座高牆,阻止匈奴人對我秦國百姓的擄掠。這個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能夠辦得到的,所以我便奏請皇帝陛下,在國内強征民夫,修建長城。”
蒙恬要修建長城的事情已經傳得天下人盡皆知,或許生活在内地的百姓感覺不出來,那些祖輩都生活在邊疆地區的百姓卻是十分贊同的蒙恬的這個提議的,不爲别的,就因爲他們每年都要受到匈奴人又或者是草原上的馬匪襲擾,每次襲擾都會有無辜的百姓遭到殺害。這萬裏之遙的邊疆,僅靠人力根本不可能全部看管好,修建了長城,那麽匈奴人的馬蹄就再也不會踏出草原一步了。
高漸離對蒙恬說道:“長城一事的确是利大于弊,對于将軍的這個想法,我高漸離沒什麽好說的。但是我想問将軍的是,長城一事,八十萬
民夫足夠使用,爲何皇帝陛下征調了整整一百五十萬民夫,我想知道,剩餘的那七十萬民夫去往哪裏了?”
高漸離的話一說完,蒙恬就呆住了,對于這件事他是不知情的。他原本以爲送到邊疆修建長城七十餘萬民夫已經是被征召的全部民夫了,沒想到還有同樣數量的民夫也被征調。整整一百五十萬民夫,如此龐大的數量,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蒙恬看向高漸離,雖然看不清高漸離的表情,但是蒙恬的直覺告訴自己,高漸離說的是實話。
“這件事我不知道,我已經有将近兩年回過鹹陽了。這次從秦國西境再到遼東,我準備要回鹹陽的,這不正好今天在這裏遇見了高先生。”
高漸離又喝了一碗酒,他對蒙恬說道:“感謝蒙将軍請我喝的這頓酒,說實話,我們還能夠坐在這裏喝酒,或許有不少人在我們喝酒的時候就悄無聲息的死掉,然後埋到荒山野嶺,任由山中的野獸吞食他們的屍體。好啊,好酒,好菜,好築,高漸離今日說出了這些憋在心中的話,舒坦!”
蒙恬沒有高漸離那麽多的感慨,他一直在想高漸離說的那些話,他感覺自己這次回到鹹陽,也許會發生很多事情。
驿館夥計拿到桌上的酒水已經被兩個人全部喝完了,高漸離晃了一下空蕩的酒壺,對蒙恬說道:“好了,蒙将軍,酒至酣時尚未醉,話不投機莫開口。我高漸離自從荊轲死了以後,很少喝酒,今日感謝蒙将軍的邀請,我高漸離要告辭了。”
“先生要到哪裏去?”蒙恬站起來問道。
高漸離起身,抱起立在身邊的築,離開座位朝着驿館的大門走去。“我乃凡人一個,哪裏去不得,不像有些人,死了隻能孤獨地躺在那裏,我希望趁我還有力氣走路的時候,去我想去的地方。”
蒙恬伸出手攔住了高漸離的去路,“先生的築聲世間罕有,皇帝陛下早就想要聆聽先生的妙音,所以這次能夠遇到先生,我希望先生可以跟我一同前往鹹陽,面見皇帝陛下。”
“我如果不願意去呢?”
“這可由不得先生,天下之大,皆是我大秦國土,先生是我大秦子民,自然要爲皇帝陛下彈奏一曲。我蒙恬願意護送先生前往鹹陽,正如當年我護送韓非一樣。”
高漸離停下腳步,他知道自己是逃不掉的,有蒙恬在,逃跑比登天還難。不過,去了鹹陽就能見到皇帝嬴政,高漸離想到這一點,内心深處一個瘋狂的想法開始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