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槍響打斷譚真的思考。
通往船老大房間的走廊邊緣倒下一個人,鮮血從胸口不斷湧出。
藏鋒說聲走吧,提着雙槍沖入走廊。
讓三人意外的是,房正榮留在貝殼樓的人手不多,走廊裏準備偷襲三人的士兵被幹掉後便沒有了聲息。
起居室的門沒關,留着一條細縫。
藏鋒确定門後沒有陷阱,輕輕推開房門。
窗簾拉着,房間很暗,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
單人床與牆壁的夾角坐着一個人,縮在黑暗裏不知死活。
藏鋒邁步走入房間,警惕地看了角落裏的人一眼,舉槍指着目标環視左右,視線最終定格在距離床尾一尺距離的輪椅上。
消輻甯注射袋還挂在鐵架上,裏面已經空了。
輪椅旁邊的地上落着一塊毯子,毯子下面蓋着一本扉頁嚴重掉色的書籍,書名是《罪與罰》,毯子上面落着不少血迹。
輪椅是背對房門的,直至走入房間,藏鋒才意識到自己來遲了,船老大已經死了。
老頭兒的臉低垂着,胸口有一個血洞,很精準的一槍,直接貫穿了心髒,看得出沒有受太多苦。
唐岩走入房間的一刻看到藏鋒摘下蒙住頭臉的面甲。
不用看他也知道結果是什麽,低聲歎了口氣。
譚真快步從唐岩身邊經過,走到輪椅前面,望着已經死亡的船老大默不作聲。
他在那裏站了很長時間。
久到縮在單人床與牆壁夾角的人落下蒙住臉的手,用一雙通紅的眸子茫然望着前方站立的人。
久到窗外哔噜燃燒的橡膠輪胎沒了聲息。
久到陽光慢慢對準窗簾縫隙,一點一點刺入房間。
久到他給船老大泡的那杯當春新茶徹底失去溫度。
譚真舉起槍,對準角落裏的人。
如果不是那人,他就不用離開船老大。
如果不是那人,事情或許不會發展到這般田地。
如果不是那人,船老大可能還活着。
縮在角落,身披陰影的人是船老大的侄女婿,老邢。
“等等。”唐岩按下了譚真舉槍的手:“我有幾個問題想不通。”
他不知道老邢打死船老大後爲什麽不逃離貝殼樓,反而像失去魂魄的行屍走肉縮在單人床與牆壁的夾角。
關于房正榮與船老大的矛盾,他有很多地方想不通,需要一個知情人解答,而老邢這樣的兩面派式人物毫無疑問是最優選擇。
“我記得才上岸的時候,那個光頭佬是來殺我們的吧……是因爲不滿我占據美心罐頭廠這件事嗎?”
他走到床尾坐下,看着對面牆壁挂的水墨畫,發現枝頭立的鳥兒眼睛很靈動,明明是墨水勾勒的死物,卻像是有了靈魂。
而他旁邊蹲着的男子宛如失了魂一般。
老邢沒有說話,呆呆望着地面緩慢移動的橙黃光華。
譚真歎了口氣,轉身走到靠近門口的文件櫃前,拉開中間的抽屜,取出一張紙遞給唐岩。
“嗯……看來這些人背地裏的小動作不少啊,我就這麽招人恨嗎?”
藏鋒點了支煙,拉過右側桌子旁的椅子坐下,眯着眼睛看着他的臉,心想任何人或者勢力的崛起,都意味着打亂原有體系的平衡,會對舊有人員與組織造成不同程度的影響。
有人得利便有人失利。
有人歡喜便有人痛苦。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船老大一樣從容放手。
當然,也可能隻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現實寫照,如果他跟唐岩早一點來到豐島,或許船老大請他們吃的就不是禮賓宴,是鴻門宴了。
唐岩不知道藏鋒心裏在想什麽,望着那張紙上一個人名臉色越來越陰沉。
難怪來貝殼樓的路上會遭遇王明莊園的士兵。
他原以爲房正榮擔心無法順利擊潰忠于船老大的人,而寶石城方面觊觎豐島久矣,雙方一拍即合,才有今日遭遇。
事實與他的猜測有不小的出入。
譚真遞給他的紙是一封電報,來自王明莊園。
内容是王明提議同船老大聯手,針對唐岩意圖重啓美心罐頭廠生産線這件事設局,以商讨海魚收購價爲切入點,将唐岩引誘至豐島或者周圍海域,打一場水上伏擊戰。
唐岩在夜襲寶石城與奪取美心罐頭廠控制權兩場戰鬥中展現出令人震撼的軍事實力,不過那是在陸地環境,如果換成海面戰場,戰鬥力必然受到很大削弱,接下來隻需要趁他病要他命。
爲了說服船老大同意聯手設局,王明許諾了很多好處,包括美心罐頭廠的所有權。
從電報左下角的日期來看,距離他讓夏新打聽美心罐頭廠勞工去向不到一天時間。
見他讀完電報内容移開視線,譚真說道:“收到這份電報後,船老大連夜召集核心管理人員征求意見。”
“房正榮提議接受王明的條件,畢竟美心罐頭廠是一塊肥肉,如果在壟斷附近海域漁業的基礎上向下遊實業發展,将爲豐島帶來豐厚的經濟利益,同時也能鞏固豐島在半島地區的獨立地位。”
“船老大不這麽想,不願意在時局沒有明朗前介入你跟寶石城權勢人物的對抗。雖然大多數人都站在房正榮那一邊,他還是提出相對溫和的意見,就是之前吃飯時所談合作。”
“該提議招來許多人的反對,甚至一度引發贊成派與反對派的語言沖突。”
“船老大爲大局着想選擇以緩兵之計安撫行事越來越激進的房正榮等人。嗯……想必你已經從夏新那裏聽說------隻要你能幹掉梅林,豐島方面便會以往常價格售賣海魚。船老大對房正榮的說辭是一來能夠假你之手報仇雪恨,二來可以進一步觀察熊貓人軍團的軍事實力,之後再考慮是否接受王明的提議。”
唐岩想不到自己窩在美心罐頭廠過的幾天平靜日子隻是看似平靜,外界勢力針對他的崛起居然掀起一輪利益博弈。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呵,還真是諷刺。”他想到了羅作明臨死前跟自己說的那些話。
藏鋒往煙灰缸點點香煙,彈掉前面堆積的灰燼。
“養虎終爲患。”
他說的是船老大對房正榮過于心慈手軟。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唐岩皺了皺眉,看了輪椅上死去的老人一眼,心頭生出非常複雜的情緒。
看起來船老大随着年齡增長,生命消逝,相比以往變得心慈手軟……也可以說瞻前顧後起來,不再是一個剛毅果斷的領導者,越來越像一個開悟的老人。
不對,事情不是這麽簡單!
吃飯的時候,船老大說他不願意看到以譚真爲首的島民與以房正榮爲首的島民火并,害怕自己死後豐島會走向内亂,所以才選擇與美心罐頭廠合作,讓熊貓人軍團有充分借口插手豐島的事情,形成外部威懾力,彈壓以房正榮爲首的反對派。
唐岩不相信船老大沒有打聽自己還沒當上熊貓人軍團副軍團長時做過什麽,抵達寶石城後又做過什麽。
以他的性格,能容忍房正榮這樣的人存在嗎?
他就算不主動插手豐島内務,想來那種人也不會屈從現狀。
那麽事件發展到最後隻會出現一個結局。
房正榮死!
但是唐岩殺了房正榮,不是船老大殺了房正榮。
從唐副團長一人解決屍潮,保住熊貓人軍團基業不失這件事來看,隻要不是笨蛋都能得出唐副團長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的答案。
也就是說,船老大是故意留下這麽一個人給他殺,并通過這件事讓他背負穩定、保護豐島的責任。正如一句老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最終船老大落了個好名聲,又爲譚真找了一個出色的外援。
這個老頭兒的算盤撥的比誰都響,比誰都精明。
隻可惜他算準了開頭卻沒有算準結尾。
船老大沒有殺死房正榮,房正榮殺死了船老大。
譚真沒有對藏鋒的慨歎發表意見,繼續剛才的話題:“誰也沒有想到你在今日突然登島,房正榮認爲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于是命曹振生(光頭佬)帶人截殺你。”
“船老大原本便不想與你爲敵,再加上你招呼都不打一聲直接來到島上,似乎沒有談判的意思,一副要硬來的樣子。”
“考慮到自你進入熊貓人軍團出第一次任務開始,從未打過沒有把握的仗。”
“船老大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命我第一時間趕去漁獲市場,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房正榮的人對你下手。”
說到這裏譚真略作停頓:“接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聽完他的講述,唐岩點了點頭,心想譚真也是夠拼的,爲了吓住房正榮,在漁獲市場那種地方對光頭佬痛下殺手。
這樣做确實赢得自己一些好感,從另一個角度看,卻也讓贊成派與反對派的關系雪上加霜,搞不好局勢之所以發展到當下田地,譚真的作爲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
當然,誘發内亂的關鍵因素還是船老大宴請自己與藏鋒确立合作意向這件事。
藏鋒重重地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唐岩沉默片刻道出一個問題:“我始終想不明白,美心罐頭廠跟豐島建立商業夥伴關系爲什麽會逼得房正榮铤而走險,做出這種極端行爲。”
如果他沒有猜錯,船老大給了他殺房正榮立威的機會,但不是現在,是以後。
事情發展到當下地步說明船老大高估了房正榮的耐心,在這件事上,那個人比預想的更加急躁、冒進。
譚真沒有說話,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畢竟他是堅定站在船老大背後的人。
說話的人是老邢,這個受到船老大信任,又是船老大侄女婿,卻在關鍵時刻倒向反對派的人終于不再沉默。
聲音有些嘶啞,像兩塊幹巴巴的玉米芯在摩擦。
“船老大帶領荒野掠奪者駕駛56式輕型護衛艦來到豐島,那場仗是他赢了。大家都很感激他的不殺之恩,心甘情願爲他賣命。”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船老大讓我們變得富足、強大、團結、免于饑餓。”
“他做的很好,他對我們也很好,随着相處日深,逐漸放下當年仇恨,把豐島生活的人------無論是當年殺害島民的掠奪者,還是随他同來的掠奪者,都當成家人一般照顧。”
“他太好了……好的讓我們這些當年殺戮他親友的掠奪者自卑。”
“哼!”一道冷哼來自譚真。
老邢充耳不聞,繼續自己的講述。
“他把照顧島民當成了自己的責任、使命,以及理想……他是一個合格的領導者。”
“随着歲月的沉澱,年齡的增長,他的性格越來越溫和,越來越心慈手軟。當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一方面擔心豐島的未來、島民的安危,害怕當年發生過的事情重演,一方面想要做點對世界有意義的事情,讓這個黑暗時代照進一些人性光輝。”
“他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早已死去的家人。他們托付給他一件事------把希望的火種播撒出去,就當是對當年冷漠的贖罪。”
“希望的火種嘛……”唐岩想到地下設施裏人工栽培的發光真菌。
充滿死亡的地方,卻孕育着生命的曙光,黑夜侵染的世界,才會有最閃耀的星辰。
老邢繼續用嘶啞的聲音說着。
“他決定擴大發光真菌的栽培規模,在合适的時候,以恰當的切入點投放到大陸,讓更多廢土居民受益。”
“很多人不同意他這麽做,因爲這很可能引來真理教的人,以豐島的軍事力量不足以同那樣的勢力對抗,一旦被對方知道豐島人手裏握有發光真菌栽培技術,那些瘋子不惜上天入地也會将我們趕盡殺絕。”
“船老大說他會尋找一個穩妥的辦法……”
“哪怕許多人反對,他依然沒有放棄遲暮之年才找到的人生意義。”
“然後。”老邢死水一樣的眸子有了些許波動,看了唐岩一眼:“你出現了。”
“他仿佛找到了跷跷闆上的平衡點,變得很興奮,像一個老小孩兒。他瘋狂地收集有關你的信息,分析你的性格,估算你的潛力。”
“這時王明送來了那封電報。”
“房正榮等人知道船老大在想什麽,他們提議與王明合作,實際上并不是真的想跟你開戰,隻是爲了表達自己的不滿,讓船老大死了那條心。”
“遺憾的是,上天沒有站在他們一邊。”
“今天你登上客船,來到這裏,跟船老大吃了一餐飯,喝了不少酒。”
“事态已經無法挽回,房正榮選擇用實際行動來終結船老大的晚年夢想,保護豐島的未來。”
“我們都是這個島上生活的漁民,隻想渡己,不想渡人。我們不願意把豐島的未來捆綁在船老大的心血來潮上,不願意跳上由你駕駛的,不知開往何方的列車,我們想要用更爲保守的方法來救贖自己。”
“這樣做錯了嗎?”
唐岩想起中午吃飯的時候船老大講的那個叫梅林的少年的故事。
當年豐島人對梅林父母見死不救也是爲了自己能吃口飽飯,在惡劣年景生存下去。這份冷漠傷透了梅林的心,直接導緻了日後的背叛。
如今房正榮等人選擇關起門來吃獨食,對于大陸生活的人來講,是否也是一份冷漠?
30年前的冷漠讓豐島血流成河,30年後的冷漠又讓生活在這片陸地上的人手足相殘。
有錯嗎?
船老大錯了嗎?
還是房正榮錯了?
老邢沉默了很久,頭枕着後牆閉上眼睛,幹澀的唇微微抖着。
“就算隻是糞坑掙紮的蟑螂,荒野裏一條搖尾乞食的野狗,永遠無法登上舞台的小人,我們也想把握自己的命運,哪怕到頭來抓住的僅僅是一片衣角。”
唐岩看着沾着船老大血迹的毯子下面那本書,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老邢的那些話……算是小人物對上位者的控訴嗎?
或許就像他說的那樣,隻是掙紮。
他又看向船老大失去溫度的屍體。
時間帶來的成長會改變很多東西。
勇者最後成了惡龍。
聖僧最後成了魔僧。
起于草莽的仁義豪傑最後成了獨斷專行的暴君
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但……誰來定義“惡”,誰來定義“魔”,誰來定義“殘暴”?
譚真努力壓抑心頭憤怒,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望着老邢大聲吼道:“那你就殺了他?殺了對你有寬恕之恩,知遇之恩,疼愛之恩的人?”
老邢張張嘴,看着輪椅旁邊地上的54式手槍喃喃自語道:“房正榮答應我的……答應我會照顧船老大,讓他能平靜地走完最後一程。”
“房正榮答應我的。”
“房正榮答應我的……”
唐岩看向奪走船老大性命的那把54手槍。
人不是老邢殺的,但是跟老邢殺的又有什麽分别?
30年前他是一名攻占豐島的掠奪者,那時年輕力壯,應該殺了不少人,30年後豐島重燃戰火,他卻變成了一個迂腐漁民,選擇相信别人的承諾。
“你就是這樣把自己的過錯推到别人身上的嗎?”譚真走過去,揪着老邢的衣領從地上提起來。
光線從微微晃動的窗簾縫隙擴散到兩人臉上。
譚真滿眼憤怒,老邢的臉色不見變化,僵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