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已經遠不如前些時日那樣子冰冷,有些地方的梅花開的正盛,也有些地方梅花已經開始片片凋零,盧博容看着寒梅紛紛揚揚散落,伸出右手接住了幾片梅花,帶着冬日的冷意。
老人白發打理地一絲不苟,兩道白眉,不怒自威,此刻卻多有柔和。
他将那兩片梅花送入池塘中。
來年夏天會有滿池的蓮花。
我送寒梅見蓮花。
老人笑了笑,轉身走進屋子裏,手中握着一卷翻看了許多次的書卷,看着落下的梅花,就像是最後一場白雪,來年應該會有很多綠芽長出來,他擡眸看着天空,神色而有些恍惚。
天變了。
大秦朝堂上的天變了。
距離那震動天下的斷臂獨谏,已經過去了半月有餘的時間。
他雖然早已經不在朝堂,但是也能夠感覺到局勢的變動,所謂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有些人覺得狹隘,也總有人能有這種見微知著的本事,發生了些和朝堂沒有甚麽幹系的事情,但是他能判斷出皇帝在慢慢約束世家。
其中素來和善的中書令長孫念連連出手,在前幾日令崔家一位從三品的官員丢掉了官帽,彈劾之事密密麻麻,詳實地令人頭皮發麻,最早一件事情已經在八年前。
那個時候,崔家家主才來天京城。
昨日,趙家的子弟和将種子弟發生了沖突,被直接拿下。
盧博容緊了緊衣服,覺得天真涼下來了,他也真的老了,居然覺得有些冷,年輕時大雪時候泛舟江心垂釣,溫一壺黃酒,潇灑自在的心氣卻再已經找不回來了。
背後盧子華遲疑了一下,輕聲開口道:
“祖父他們打算要以退爲進。”
盧博容看着寒梅不說話,盧子華沒有再叨擾這位老人,恭恭敬敬拱手之後,就轉朝着後面退去了,許久以後,盧博容輕輕說:
“天涼了啊……”
在斷臂獨谏引發的風暴才稍微平息了一段時間之後,又有一件事情引爆了整個士子群體,尤其在天京城中,更如同秋日的炸雷一樣,連綿不絕,聲及百裏千裏。
盧家現在的老家主,朝堂中位置顯赫,隻在三高官官之下的侍中兼紫章翰林學士以老邁爲理由,告老請辭緻仕。
第二日,崔家在朝堂上官位第二大的禮部侍郎請辭。
這個位置雖然不至于是第一等顯貴,但是掌握朝中禮儀規章運轉,頗爲重要,這一次朝堂上不知道多少人變了臉色,當日皇帝臉色鐵青,連連道了好幾句好,不等李盛說無事退朝,甩袖離開。
已經不再是禮部侍郎的崔家二子神色平靜,擡手整理衣冠。
然後轉身踏出了太極宮,神色清冷,沒有半點畏懼,其餘世家子弟也未曾因此而疏離他,仍舊和他輕言談笑,最後自宮門口才分開。
崔二郎轉頭看了一眼森嚴的朝堂宮門,才踱步離開。
第三日未曾上朝。
近百人遞上了辭呈。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
這并非是空話。
大秦曾經有雄才偉略的帝王,看清楚了世家勢力之所以極大的原因,禁止世家之間聯姻,但是江東世家仍舊我行我素,帝王将皇室列爲世家第一,可是天下士林仍舊尊齊魯地爲世家士林領袖,三百年不絕。
天下雖然是皇室的天下,卻也是世家的天下。
朝中半數人都是世家子弟爲官,若是世家子弟盡數辭官,或者在其位而不謀其政,就算是朝堂再強盛,法規如何完善,也沒有辦法,如同一輛馬車卻沒有了馭者,隻能有撞毀的下場。
有皇帝以世家制衡世家,卻不知道天下最大的世家早已經利益一體,誰人能不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
明眼人都能夠看得出來這是世家和皇室的委婉對抗,離武和尉遲家的老柱國聽說了這句話之後,都覺得這個時候待在天京城裏差不多能夠看到一個大熱鬧,呆在這兒不打算挪窩,而王安風擔心倪天行,也沒有打算離開京城。
離武雙手籠在袖口裏,看着天京城的街道,若有所思道:
“世家……”
老柱國道:“我記得,二十年前,陛下執政的時候,那時候陛下還年輕,鋒芒太露了些,加上王天策那件事情,引得世家不滿,那些人也曾經搞出來過這種事情吧?”
離武喝了口酒,道:“他們往日不就是這樣做的嗎?”
旁邊老人沉默了下,道:“所以我未曾讓尉遲家成爲世家,在那幫人眼底裏,我尉遲也就是個趁着七國大亂往上爬的暴發戶罷了。”
離武靠着梁柱,優哉遊哉道:“你果然很聰明。”
老人見到離武這當年莽得讓天下各大将領頭疼的莽将做出這種做派,不由得氣笑道:“你懂個什麽?還在這兒跟老子裝模作樣?我還不知道你有幾斤幾兩?”
離武晃了晃酒壺,淡淡道:
“年輕時候,神武府主就是現在的皇帝。”
“那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這是個記仇的人。”
“世家下錯的那步棋,就是将平定天下的皇帝當做了往日那些守成之君,以爲還會被他們制衡。”
“而他們下的更臭的一步棋。”
“就是同樣的錯,他們連續犯了兩次。”
離武呵出一口酒氣來,慢悠悠道:
“咱們皇帝陛下現在可越來越會演了,當年王天策都沒他能演。”
“還面色鐵青?心裏面都快笑出來了吧。”
“這一次火上澆油,世家神仙難救啊……”
在崔家二郎辭去官職的當日,周楓月眯着眼睛進入了皇宮,然後第二日,在整個天下都在看着皇帝會如何做,等着皇朝如同過去百年,甚至于千年一樣,再度後退一步,然後世家也同樣付出代價,求得共存平衡之局。
皇帝冰冷看着仍舊立在了朝堂上的崔家二郎。
昨日皇帝早早拂袖離去,面色鐵青,雖然遞上了辭呈,終究沒有同意,這和二十年前,乃至于過去一樣,崔振海想着,這一次,應該還是會削去自己的官位,但是會由崔家其他人擔任。
無妨,家族不會虧待他。
他更能夠得到滿天下贊譽和清名。
想到這裏,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神色平淡。
皇帝拿起了奏折,笑一聲,道:“要辭去官位?”
他将奏折扔下,道:
“那就且去,與你三月俸祿。”
崔振海仍舊能夠不卑不亢,行禮倒謝。
第二句話輕描淡寫落下:
“既然不想要當官,有閑雲野鶴之心,躬耕後園,何不帶着家眷一起,既想要爲民,那麽稅款依舊,勞役如常。”
崔振海面色發白,仍舊還能夠強撐着站穩。
周楓月心裏輕輕歎息一聲,他經曆過三朝帝王,所見所知甚多,他已經看得出來,陛下要将世家驅出這朝堂,半月多前那書生将世家之禍剖析地淋漓盡緻,比起他們所想還要清楚明白,鞭辟入裏。
接下來就是那個書生了。
他微微轉頭,一雙泛白的眸子裏倒映出了站在百官位置中間偏前的姜守一,他從這個書生眼底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感覺,突然輕輕笑了笑,擡手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塵,似乎要拂去甚麽壓在身上的東西。
老人想着既然是比他多讀了許多書,總不能夠什麽事情都讓年輕人去擔。
哪裏有這樣的道理?
周楓月走出了衆臣位置,引來衆人的視線,這自二十年前天下安定後幾乎不曾再開口提出一策的老龜于衆目睽睽之下開口。
一開口便石破天驚。
“臣啓奏陛下……”
“先前百人辭官,臣請驅其出朝。因此事恐有結黨,有作亂,欲犯上,逼宮。臣請陛下令大理寺徹查。”
輕描淡寫兩句話落下,朝中半數人面色煞白。
若是前幾日斷臂書生倪天行是将這個天下藏着掖着的世家之禍直接展開在所有人面前,那麽這位老人就是以世家的以退爲進,狠狠地打斷世家一條腿,順手将這些世家官員扔出朝堂。
至于大世家留下的官位空缺,還有許許多多出身于尋常世家的人才,甚至于還有寒門士族,他很想要和那些世家的家主說一句話,世上有個道理是唇亡齒寒,沒有錯,但是不要忘記,還有一個道理叫做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世家影響一國的時候,周圍還有六國在虎視眈眈,而國内除去世家也确實缺乏人才,可是現在不同了,天下早已經一統。
老人擡頭,感覺到衆多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說出最後一句話。
這一句話徹底砍斷了世家一條腿,在千年壁壘上狠狠打開了巨大缺口。
“天子不容輕侮。”
“若此百人辭官,暗中有書信消息來往。”
“臣鬥膽懇請陛下下令,從此此百人家世後嗣永不錄用爲官,所空缺官位,自有擢補……”
噗通一聲,崔振海腿腳發軟,直接坐倒在地,臉色蒼白,毫無半點血色,呆了好一會兒,然後想到家中孩子,還有正自年輕意氣風發的兒子,猛地跪在地上,重重叩首,聲音之中幾有哭腔,道:“陛下,陛下!”
“是臣鬼迷心竅,臣領罰,求陛下不要牽連臣的孩兒……”
“求陛下廣開一面,求陛下廣開一面!”
兩名身披重甲的禁衛上前,幾下剝去了崔振海身上的官服,将這曾經地位清貴的大臣拖出了大殿,這一日,周楓月舉薦數人爲官,都是各地小世家進入天京城後磨砺出的官員,皆有實幹,受到擢升。
而原本的侍郎位置,則由一名在文壇素有盛名,卻出身寒門的人擔任。
周楓月上奏結束之後,仍舊立在了衆臣的前面,這位曾經曆經三朝,爲衆多臣子所敬重的老人,在這一次退朝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敢和他同行,頭發花白的老人走出宮門,看着朝着自己行禮的姜守一,
伸手将姜守一手掌往上拖了拖,然後咳嗽着離去。
姜守一轉頭看着周楓月。
老人太老了,腰已經沒有辦法再像年輕人那樣挺直。
往日都有其餘大臣攙扶着老人,所以沒有辦法察覺,現在很明顯能看得出那脊背弓着,腳步走起來很慢,周圍那些绯紅官服的官員快步從老人周圍走去,至少隔了七八步的距離。
老人伸出右手,敲了敲自己的腰。
慢慢走出禦道。
……………………
姜守一去太學上了最後一次将經文。
講夫子有教無類,有弟子三千。
離開太學的時候,被一書生以酒潑面,青衫打濕。
書生隻是笑了笑,回到自己的小院裏換上了官服,端坐案幾前,整理早已經完成的奏折,平靜等到落日低垂,晨星漸出,最後天色雖然還暗着,卻已經到了上朝的時候。
姜守一踏在禦道上。
百官魚貫而入,分文武兩列排列在了宮殿内。
李盛手中拂塵一掃,道:“百官觐見,有事啓奏。”
今日朝堂上一下換了二三十張面孔,曾經被認爲永遠不會滑落的幾位大人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不由得令人心驚膽戰,聞言衆人也隻是一陣沉默,不敢多
說。
李盛再度道:“百官可有事啓奏?”
這一次穿着紅色官服的男子走出。
相比起朝中京官,他更像是個書生,行禮,開口,聲音清朗:
“臣,姜守一,啓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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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八百字~嗯,我希望下一章能夠講完這一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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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多?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