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靖站在起伏的草坡上,一手按刀,往外面望過去。
視線極爲遠處已經是大秦的邊疆領地,起起伏伏的草原上,匈奴人的營帳密密麻麻結成了營盤,火盆裏倒滿火油,燒得旺盛,連起來就像是火蛇一樣起伏不定,蔓延到極爲遙遠的地方。
這裏是北疆幾個部族之一,被北匈王招來對抗瘋狂推進戰線的司馬錯,因爲未能得勝,補給又受到了影響,士卒都有思鄉之情,士氣已經頗爲低迷,可即便如此,上萬的騎兵一起駐紮在這裏,如一隻巨獸一樣,給人恐怖的壓力。
公孫靖嘴裏嚼着草根,一雙眼睛盯着營盤,當年中原六國國運被滅,不知道多少士子北渡,到了北匈這裏,被各大汗王吃下,原本的北匈軍隊駐紮遠比不上中原精細,此刻這營盤布局卻有中原楚國的氣象。
值夜的騎隊沉默着在營地裏掠過,即便是在後撤,營地高處也有簡單的望塔,上面點着火盆,北匈射手四人一隊站在最高處,北匈射雕硬弓的射程範圍涉及了整座營地。
匈族人好酒,醉酒後必然高呼,可是此刻整個營地卻一片沉默安靜,無人發聲,除去火焰燃燒的噼啪聲音之外,安靜異常,在公孫靖眼裏遠比一群高呼比試的匈族力士更來得讓他心中壓抑。
他呸的一口吐出了嘴裏嚼爛的草根。
一路故意留下痕迹讓對方以爲青濤騎已經疲憊不堪,能夠一口吃下來,果不其然,爲了防止他們這幫人流竄出去,北匈将領将戰線拉開,依着他看到的情況,最爲薄弱的地方不過隻有千人左右。
若是隻有神武府,此刻大可以沖殺出去,可是青濤騎中還帶着兩千多被劫掠來的農奴,能否一口氣沖出去,甚至于沖到大秦的疆界,他也沒有太大把握。
除此之外還有匈奴的反應速度,若是一瞬間大營都動起來,才有大問題。
顧傾寒站在公孫靖的背後,第一次看到了舉火成長蛇的一幕,眼皮跳個不停,雖然他這大半年格殺的匈奴鐵騎精銳不在小數,可是面對這種數萬人的軍陣,還是覺得頭皮發麻,轉頭看向公孫靖,道:
“要怎麽辦?這麽多人,這個陣就是那個一字長蛇陣?打哪兒其他地方都有反應,那兩千多個人都沒有甚麽本事,拖後腿的本事不小,帶着這麽多人速度降低太多,怎麽才能沖過去?”
“一不小心糾纏住就給人包了餃子餡兒。”
公孫靖遙遙指着那幾座簡單搭建起來的望樓,道:“楚國的營盤就靠着上面的眼睛,咱們等到他們交換過一次信号之後,偷偷把這兩座端掉,然後趁着下一次交換消息的間隔,一口氣沖出去。”
“你行不行?”
顧傾寒吸一口氣,咬了咬牙,道:
“已經到這關口上了,不行也得行!”
“跟緊了!”
………………
漆黑無光的黑夜當中,一行數千人騎馬,像是不要命了一樣,逐漸靠近匈奴的營寨,公孫靖雙目倒映着那兩道火蛇,像是點起了兩團刺目的火光,遠遠看到那些騎兵搖曳隻是注意内部有沒有發生軍變的可能,對于外界關心不大。
匈奴人馬背上爲生,人人上馬拿起彎刀都是精銳的輕騎,這裏有足足數萬人在,怎麽可能會害怕隻有兩三千人的遊兵散勇,其中兩千多人更是劫掠走的農奴。
農奴在匈族人眼中,不過是比起牛羊稍微高等一點的奴隸,還比不上戰馬。爲了一匹戰馬硬生生用鞭子抽殺的農奴每天都有不少。所以在他們的感覺裏,隻不過是幾百人驅趕着牛馬來了這裏,心裏面隻想着什麽時候快些結束。
在他們主将的眼裏,更大的問題是回到汗王面前,如何交代戰損。
青濤騎這幾千人的重要程度,甚至比不過王帳之下幾位大貴族的暗自争鬥,在被司馬錯打得數次崩盤之後,前線的将領們并沒有太過于關心在後方遊走的那一支千人騎兵。
如果他們願意将那些被壓在最下面的戰報翻出來,仔細整理一下的話,會發現,那與司馬錯一樣,同樣是屬于天下頂尖名将的戰法。
青濤騎已經靠近到了極限的距離。
高處火盆裏燃燒的火焰幾乎要照亮公孫靖的面頰,他安靜看着兩側的望樓上火把晃動了一下,這一次,包括那些農奴,身上都披着繳獲的皮甲,手上握着彎刀,公孫靖右手揮下,保護在内側的農奴握着刀,手掌還在顫抖。
公孫靖分給他們刀,告訴他們他們不是奴隸,是大秦子民,出身華夏。
外側青濤騎手中的兵器森然出鞘。
無聲無息間,青濤騎開始沖鋒,那些農奴騎着的馬也是經曆過訓練的戰馬,主動邁開腳步,緊緊跟着青濤騎的步伐,上面被劫掠來的百姓握刀的手掌顫抖地更厲害了些,卻還死死握住。
青濤騎在靠近敵營三百步的時候終于被發現。
這個距離不過隻是幾個稍長呼吸的時間就被越過,一名校尉抓着刀沖出帳篷,還沒有看清楚敵人在那裏,眼前一花,公孫靖已經靠近,戰馬受驚長嘶一聲立起,碗口大小的馬蹄重重砸在了那名校尉的身上。
公孫靖手中刀光一閃,将那名校尉的腦袋直接砍了下來,鮮血沖出灑了一身,被血一激,煞氣一下激烈起來,公孫靖手中刀一揚,指向前方,雙目瞪大,怒喝道:“沖,沖出去!”
整個青濤騎帶着難民們加速。
公孫靖手中刀砍了數顆腦袋卷了刃口,抓起長槍瘋狂突進,這個時候已經不再講究什麽計策謀略,短兵相接,唯獨剩下了一腔血勇,怒喝聲中,青濤騎像是一道箭矢,不斷向前突進。
這個營地瞬間被突破小半。
更遠處的匈奴反應過來,各自拈弓搭箭,第一撥兒箭雨潑面撒過來,公孫靖長槍閃動,挑起了許多屍體,紮眼給刺成了刺猬,青濤騎戰士同樣反應,支撐過去了第一波箭雨。
可是轉眼間就有更多箭矢射了過來。
号角聲音凄厲劃過夜空,其餘地方的匈族人沖出營帳,或者背着硬弓,或者騎馬持刀,幾乎幾個呼吸就有遊騎靠近,絞殺向青濤騎,顧傾寒咬牙從馬背上躍起,雙手各持一劍撲殺上去,劍氣縱橫,一人将一支二十人騎兵隊鑿穿過去。
不知道誰人中了箭,戰馬腿腳一軟,轟然墜地。
馬背上的青濤騎翻滾了下,抽出長刀猛地橫掃一周,也不知道砍斷了幾條馬腿,嘶鳴聲音不絕,已經被糾纏住,摸一把臉上的鮮血,爆喝一聲,雙手持刀猛地朝着四方斬去。
公孫靖左手一揚,手腕上一道鎖鏈猛地抛飛出去。
那名青濤騎抓住鎖鏈,繼而被帶動飛出包圍,隻是受了不輕傷勢,從天而降,一腳踏在一名匈奴騎兵胸膛上,隻能聽到一陣骨骼破碎的聲音,那名匈騎胸膛塌陷下去,青濤騎落在馬背上,咬牙緊緊跟着大隊伍。
青濤騎爲文士一手操練而出,對于落單的情況也有考慮配合。
但是尋常百姓卻沒有這樣的武功和默契,複又沖出一陣,幾匹馬豁然軟倒,因爲奔得太急,上千斤的重量借助慣性朝着前面翻砸出去,上面的百姓有男有女,都重重摔在了地上,被匈奴步卒圍住。
那其中有一名女子,用南方口音的軟語大聲喊着:
“走!”
隊伍中發出一聲凄厲聲音。
“阿姐!”
“走啊,走!”
公孫靖雙眼冰冷,冷峻的面頰狠狠抽動了下,手中槍猛地往前刺出,将幾個匈奴騎兵一氣穿成葫蘆,以他爲鋒矢,隊伍的速度沒有半點減慢,徑直往前沖去。
匈奴步卒中有人認出了那女子,臉上一呆,然後滿臉怒火,上前一步抓住那名女子領口,用匈奴話大聲罵着,這是他部族的奴隸,此刻出現在這裏,部族發生了什麽事情他根本不敢去想,懼怕化爲痛苦,然後點燃了怒火。
正要抽刀劈死這個女子,身子突然猛地一顫,低下頭去,看到那女子手中一把短刀刺穿了自己的心口,雙目瞪大,滿臉不敢置信,這被看做私财,任打任罵的農奴居然敢于動刀子。
周圍匈奴步卒本打算把這件事情交給那名士族,卻沒有想到看到這一幕。
女子抽出刀子,似乎腿腳發軟完後走了幾步。
看着捂着心口倒下去的步卒,看着沾血的刀口,腦袋亂糟糟的,想到被劫掠來這裏之後已經過去了好幾年,沒日沒夜幹活,随意被鞭打打罵,和牲畜住在一起。
想到今日晚上行動之前,那名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青濤騎将随身短刀遞給自己,告訴她她不是農奴,而是大秦的人,是中原人,尊嚴要靠着自己手裏的刀奪取。
匈奴步卒抽出刀子來,惱怒罵着農奴意思的匈奴話逼近。
她突然握緊了短刀,淚流滿面,大聲喊道:
“我不是農奴!”
不管不顧,手裏的刀狠狠朝着幾倍于她的匈奴人沖過去,那一下出刀的勇氣讓那些高大的匈奴人都震了一震。
可惜她真的不會用刀。
三千人已經在數萬匈族鐵騎反應過來沖殺了出去,每個人身上的皮甲上都帶着箭矢,公孫靖身上是青濤騎的将甲,甲葉縫隙之間更滿是箭矢,雙目泛紅,怒喊聲中,帶着這一撥兒人往前沖去。
雙手長槍不斷将前面的敵手挑飛,他的壓力最大,面對最多的對手。
周圍的青濤騎也幾乎人人帶傷,仍舊不住出刀。
有人不住回望,看到沿路倒下的人已經全部死去,握着手裏的刀慢慢倒在地上,身下流淌出猩紅的鮮血。
公孫靖雙目怒睜,一聲雷霆暴喝:
“走!”
手中的長槍揮舞起來,擋住了絕大部分的箭矢,背後青濤騎們一齊齊喝,氣機連成騰龍,速度加快,冒着箭雨又往前沖了幾十丈的距離。
在天上往下俯瞰的話,能夠看到匈奴鐵騎如同一字長蛇,迅速反應,卻有一道棱形的黑影在合圍之前,硬生生鑿穿了那薄弱的一點,以千人隊伍,正面沖出了兩萬鐵騎,加上幾萬步卒的營地。
所謂鬥将,氣淩三軍。
公孫靖呼吸急促,嗓子眼裏幾乎要冒煙,契苾何力的狀态更差,那張臉上卻洋溢着說不出的不敢置信,以及興奮,身上出了一身的汗水,這個時候才感覺到了這個時候北疆的寒意,也才意識到自己究竟跟着這些人做出了什麽事情。
在北疆的腹地遊走超過八千裏之後,以八百能戰之人,保護兩千多名身體虛弱的農奴,正面鑿穿了數萬匈奴鐵騎步卒的營寨,力戰之後,突破了匈族最後的封鎖,斬首千餘。
在出身于車師國的契苾何力眼裏,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堪稱神話,旋即他便想起來,這位一手締造了這種戰役的男人說過,當年神武府鬥将營一共三十七人,他隻不過是資曆和戰功都最差的一個。
但是契苾何力沒有輕松了太久,伴随大地的震動,背後烏央央一片鐵騎緊緊跟在了這三千人背後沖殺過來,地面不住顫抖,這意味着追着過來的很有可能就是全身披重甲,連人帶馬超過三千斤的北匈主力鐵騎。
公孫靖長槍一擺,大喊道:
“繼續往前沖,最多沖出幾十裏,就能靠近大秦現在的城牆,沖!”
公孫靖的判斷并沒有出錯,背後跟着來的不止是主力軍團,其中更有年輕一輩的精銳将領,若非多是重騎,速度無法加快太多,加上反應稍顯遲鈍,早已經追上了青濤騎和難民的隊伍。
在這個時候,每一個人都被逼地爆發出全部的潛力,趴在馬背上,不斷嘗試讓坐騎加速,快些,再快些,箭矢從身邊飛過,甚至于釘穿了他們的甲胄,那深沉無光的黑夜,在他們眼裏就是觸手可及的明天,不再是農奴,不必卑躬屈膝而可以挺胸擡頭走在光下。
公孫靖竭力恢複氣機,以八百青濤騎保護這些人鑿穿戰線已經是奇迹般的戰果,背後數千重騎追出來,若是返還回去拼殺,必然死傷慘重,就算是全軍覆沒也不是沒有可能的結果。
隻能争,重騎坐騎,擅長短途爆發沖刺,卻不擅長長距離的奔襲。
誰熬不住,誰撐不住,就會掉隊,就會輸。
輕功足以在三座江湖上都列在第一批次的顧傾寒已經第五次掠去後面鐵騎邊緣厮殺,每每殺去數人便回來,半點不敢給軍陣糾纏住,但是江湖高手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有太大用處,幾千人厮殺,他就算是能殺去幾十顆頭顱也于事無補。
一氣奔出十幾裏地,天邊已經漸漸泛起蒙蒙白色,左右突然傳出馬蹄聲音,在起伏的草坡後面,各自奔出了輕騎,舍去了多餘的重量,隻追求速度,竟然生生趕上了青濤騎衆人。
然後朝着内側包抄,匈奴遊弓手馬術精湛,騎在馬背上搭弓上箭,一潑箭雨灑下來,公孫靖抓起懸在馬鞍旁邊的大弓,打飛了許多箭矢,左手一抓抓住五根箭矢,一齊搭在弓上爆射出去,登時有三人被射穿落馬,青濤騎擡起右臂,手臂上的臂弩将弩矢射出去。
雙方在對射的時候速度沒有半點減弱,不斷對沖,不過過去了三次對射,就已經近到白刃戰的距離,雙方都将弓弩扔下拔出兵器對沖,公孫靖一馬當先,将前面撕扯出一道裂口。
青濤騎緊随其後,将裂口擴大,帶着衆人沖出。
隻是在這個糾纏之下,背後的重騎毫不股息馬力,陡然提速,是就算将這些健馬生生跑死跑廢掉也要将青濤騎的尾巴死死咬住,蹄聲如雷,殘餘的輕騎沒有退去,而是收整隊伍,在兩側搖曳盤旋。
公孫靖死死咬着牙齒。
那些被劫掠的人當中已經有人心境開始崩潰和慌亂,有人和青濤騎說将他們放下,沒了他們這些人拖累,青濤騎輕而易舉就可以鑿穿出去,但是并沒有人應下,就算已經不再是大秦的軍人,但是兵家出身,一身所學不過是爲了護國安民。
爲了自己活命扔下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這有違大秦兵家立家之訓。
青濤騎繼續往前。
直到前面的草坡方向也傳來了奔雷般的馬蹄聲音。
天邊日出,日出的方向上,一名穿着重甲騎着高頭大馬的将領出現在草坡的最高處,太陽就在他的背後,光投下剪影,刺目看不清楚,背後大量的鐵騎奔出,立在将領的背後,安靜注視着下面的青濤騎。
公孫靖心中一沉,在這距離突破出去最多幾十裏的地方被人攔住,左右輕騎,後面還有死死跟着的重騎兵,在幾乎要觸碰到希望的時候,被人狠狠一腳踹回了絕望的泥濘裏,背後的難民終于克制不住,大哭出聲。
但是更多的人握緊了手中的刀,咬緊了牙關,公孫靖深深吸了口氣,擡起手中的長槍,槍鋒上的紅纓随風舞動,擦一把臉上的血迹,公孫靖面目猙獰,高聲呼喊:
“沖,沖出去!!”
背後流眼淚的擦幹了眼淚雙目發紅,青濤騎死死握着刀,那些難民裏很多人撕扯下布條來将刀柄和手臂捆在了一起,奔騰聲音如雷,那名擋在青濤騎前的将領重重一揮手臂,背後鐵騎奔騰如雷,借助草坡的高度沖鋒下來。
然後仿佛水銀瀉地一樣從青濤騎的兩側分開。
在和青濤騎分開的時候,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呼喊聲音,他們握着長槍,筆直沖向了對面的匈奴重騎兵,爲首将領手中長槍一揮,怒聲道:
“綠柳,沖!”
穿着重甲,騎着健馬的騎士們掠過了那些身經百戰的青濤騎,馬蹄砸落的聲音仿佛奔雷,那一張張面龐和匈族人的臉截然不同,透着一股久違的熟悉感覺。
青濤騎和裹挾的難民們止住了馬,無法前進,如同立在了奔騰的洪流中,看着那些熟悉卻也陌生的面容,有恍然如夢的感覺,跑了這麽久遠的路,終于從北匈的境内回來,還能夠重新踏足在熟悉的土地上,他們站在這仍舊屬于北疆的土地上,看着日出的方向,淚流滿面。
一道道鐵騎從那裏沖出,一面面來自于大秦的方向,代表着不同将領,代表着不同部隊的大旗翻滾着,如同從天上大朵大朵墜下來的雲,旗幟的下面,大秦鐵騎奔出,馬鈴聲音清脆響亮,一聲聲豪武的聲音怒吼着。
那些僅存于記憶中的軍隊穿過他們,沖入戰場。
龍骧,虎鋒,破陣,長林,玄甲。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PS:今日更新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