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廣袖玄衣的女子徐徐而行,氣魄雄渾,仿佛五十年前的另外一人。
踏過落劍台,走過八道回廊,一直往上,一直到了整座第一莊上氣象最爲遼闊處,這年紀本不大的女子才駐足,眸子冷淡,注視着前方。
氣機沖天而起,相互牽扯之下,一名有着一雙鷹鈎鼻,氣質孤傲的老者早已經負手而立,沉默着等到了司寇聽楓行至身前十步之外,方才開口:
“第一莊莊主,司寇聽楓?”
“你得了那老家夥幾成的真傳?敢來這裏。”
聲音冷漠,隐含譏诮,卻直震得群山皆應。
司寇聽楓伸出白皙手掌,看着那位老者,道:
“若想要知道,大可以試試。”
“看今日殺不殺得你。”
曾在西域呼嘯一方,厮殺天下數十年的老人眯眼,冷笑一聲,道:
“你師父當年尚且未曾能夠殺得老夫。”
“你小小年紀,口氣倒是不小。”
司寇聽楓不答,右手平平伸出。
尚未推出數寸,已經有一股沛然大勢壓向那位老人,老者白須白發盡數被這種龐大掌勢壓着朝後面飛舞。
天上雲霧被掌勢所牽引,驟然低垂,如同天之将傾。
雲海沸騰,此山如同已在天上。
山上人是天上人。
女子輕聲開口:
“摧天。”
………………
西域江湖曾不止一次吃了中原拔尖兒武夫的大虧,此次謀劃第一莊之事,早在數年之前,就有武者陸續自西域而入中原,平日裏在第一莊附近隐姓埋名,隻做些護院镖師的行當,一經生變,當即就能召起。
這原本是十年,乃至于二十年計的長遠事情。
隻是當時布局下子的高人也完全沒能想到,不及五年,中原江湖就發生了這等驚心動魄的異變事情,天下第一莊直接要換了莊主,雖然說布置入中原的力量還遠遠不夠,布子之人并不覺得如此能夠成事。
但是另外一位卻覺得雖然在中原布置的力量還遠遠不夠,但是天下第一莊的下一輩也沒能夠成長起來,如此天賜良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不如痛痛快快地下手,不顧那位高人指點,強行發動此事。
第一莊山下此刻盡數都是西域江湖中挑選而出的兇悍之徒。
而爲首之人中,八臂閻羅負責第一輪強攻,幾乎要踏入大宗師的那位則是壓陣在後,若能不出手自不出手的好,中原江湖卧虎藏龍,域外人士終究還是得要小心收斂些行事。
而又有兩人精挑細選,統帥這些兇悍非常的域外兇徒,先前守在了第一莊山下的三位持劍長老便是被這兩名首領暗算,八臂閻羅又仗着自身武功,如此才能一招得手,毀去了三老手中長劍。
這二人皆身懷不俗功體,其中一名中原名字喚做蒲建木,其實是中原大宗棄徒,壞了宗主獨女的身子,哄騙其取來了宗門典籍神兵之後殺人遁逃,一路被追殺入了西域,西域三十六國多有亂地,更是如魚得水。
二十年時間,将那一本秘籍上武功修行到了近乎于巅峰的水準,可他無論如何未曾想到,中原大派真傳核心往往都是宗主之間的口口相傳。
他若是能按捺下心來,以那女子對他情誼,終究是他的,而今卻缺少了一句話真傳,困在四品不得其門而入,不得已隻得爲西域巨枭效力,每日見那三品宗師揮斥方遒,心中恨意卻一日大過了一日。
另一人卻是西域王室之一,修行的是堂堂正正的西域武功,觀想神魔,爲人頗爲自傲,剛正方直,素來看不起中原江湖,隻覺得中原人隻喜附庸風雅,而無半點男子氣概,與蒲建木半點都不對付,平日裏明争暗鬥,除去未曾真正拔刀相向,已不忌諱各種暗地裏手段。
這也是爲何那位西域落子之人選擇他二人作爲此事頭領的原因,說來說去,各種理由,不過是相互制衡四字,如此方才能夠将西域精挑細選出來的精悍武夫交給他二人手中,不必擔心給他們吃下。
隻是此刻這些西域武夫卻都給一人生生地攔住,王安風背後其餘衆人都不曾出手,隻是那一柄柄裹挾了雷霆的利劍就能衆人肝膽俱裂,再不敢上前半步,生怕從那一個角落裏刺出了一柄飛劍,割去了這一顆大好頭顱。
蒲建木與那西域王族兩人本在山下,打算将第一莊的幾位長老拿下。
卻發現了上面的異狀,他二人雖然對于彼此都看不過眼,但是對于此事還是極爲上心,當下舍棄了那三名與弟子結成劍陣,死命抵抗支撐着的執劍長老,各自飛身上山。
他們已看到第一莊寬闊的大路上倒伏了大片屍體,有部分是雷霆撕扯留下,大多都是給一劍穿過要害,要麽是心口,要麽就是脖子給切開了大半,無一例外,劍法精準,近乎于令人膽寒。
自衆多江湖高手肩膀上踏過,到了前方。
王安風一彈指,一柄長劍激射而出,隻在空氣中留下了一道璀璨流光。
蒲建木右手攥緊,狠狠朝着前面翻砸出去,氣機凝固霸道,與飛劍碰撞在一起,王安風所用的隻是第一莊中弟子練劍所用的尋常兵器,沒有甚麽特殊的,一拳之下,當即被砸斷,墜在地上。
衆多西域武者先前完全無法對抗飛劍術,不管如何遁逃或者反抗都會被那一劍穿心而過,早已經心神慌亂,此刻見到蒲建木将飛劍打落在地,各自心中都是一安,不複先前恐懼。
西域王族看向王安風,莫名覺得那張臉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曾經見到過,心中莫名一陣心悸,卻又想不起來,隻是暗自提神,沒有如往常那樣,沖在前面,與蒲建木相鬥,反而是落後了半步距離。
蒲建木雙眼冰冷,看着王安風,他因着自己近十年爲能更進一步,心中已經漸漸陰暗扭曲,平生至此,最恨兩種人。
一種是中原江湖中天資卓越的年輕弟子,一種是大派大宗長老宗主之女,見一個殺一個,曾将一位中原大族的女弟子脫去衣衫,奔馬拖行西域鬧市生生拖死,死不瞑目。
此刻見得了王安風,又看到他身後顯然出身不尋常的東方熙明。
眼底染上一絲瘋狂暴戾,雙拳握緊,低低獰笑了兩聲,搶先攻殺出去,王安風屈指輕彈,一柄一柄長劍激射而出,直取這名男子,蒲建木不躲不避,但有劍來,便用雙拳硬生生砸碎,生生砸成了不過一指來寬的碎片。
頃刻間數十柄百煉精鋼劍盡出。
王安風擡手,握一柄長劍在手,踏前一步,背對着離武等人道:
“看來我這一次是沒有辦法上去了。”
“離伯,你先帶着熙明和長興一起上山去罷,這裏有我在。”
聲音頓了頓,又道:
“而今的江湖上,逼近大宗師的一戰也是極爲難得了。”
蒲建木見到他在和自己說話的時候,還有閑心思和其他人說話,顯然是對于自己不屑至極,半點不曾放在心上,又想到了年少時在中原大宗時候的經曆,不由得陷入偏執,心念欲狂,拳勁撕扯之下,越發霸烈,不斷突破飛劍雷勁的封鎖。
離武幹脆利落拉着東方熙明往山上走,一眼都沒有去看李長興。
李長興腆着臉跟在後頭,兩名死士,宦官任動緊緊跟随,一葉軒周深深深看了一眼王安風的背影,轉過頭去,帶着弟子跟在李長興等人身後,一行十數人直往山上去。
東方熙明上山時回頭看了一眼王安風,頓了頓,又看向山峰另外一側。
秀氣的眉毛微微皺了皺,然後就被老人拉着往山上去。
王安風徐步下山。
蒲建木拳鋒霸烈,大聲獰笑一聲,大聲道先殺了你,再将剛剛那女子剝光了衣服扔到最下賤的窯子裏,在空中連連閃動,猛然一拳砸出,拳勢之上仿佛裹挾了一方天地大勢,逆勢起龍卷,就要落在王安風面上。
王安風面色冰寒,扣劍屈指輕彈。
佛門禅宗,以心印心。
佛門金剛無畏印。
蒲建木與先前謝正豪不同,體内沒有白虎堂主意志,其已入邪道,本身意志不如那些一個腳印一個腳印紮紮實實走上這一境界的高明武者,如何能夠與一步一步,基礎紮實到發指的禅宗相比?
當下如同有足足三百六十五口黃銅大鍾,在他心中齊齊響應。
年少時被人看不起,委曲求全,被追殺時的狼狽,入西域,爲人麾下的屈辱,一個個被武道意志壓制的回憶重新浮現心頭,連帶着那些情緒也重新出現。
蒲建木動作戛然而止,神色恍惚猙獰。
因着蒲建木境界不低,王安風以自身意志以心印心,也隻能影響數息時間,可是在武者奪命厮殺的關口上,數息時間已經足夠,一柄柄被擊碎的長劍碎片漂浮在空中,上面閃動紫色雷霆。
斷口鋒利,已将蒲建木包圍。
王安風右手扣劍,自這位猖狂的中原大宗棄徒身旁一步一步,往山下去走,不曾着眼去看一眼。
雙瞳中染上了紫電。
走過了蒲建木之後,體内得之于宗師和異獸的雷勁暴走。
背後那數以百計的碎片瘋狂扭曲撕扯,化作一道恐怖的雷霆劍氣風暴,将蒲建木籠罩其中,鋒刃入體的噗呲聲音不絕于耳,然後是重重砸在地上的聲音,數個台階上全部被鮮血染紅。
他彈劍而立,身上龐然大勢徐徐升起,覆壓山路之上。
看着前面那些西域江湖人。
“神武府王安風在此,今日誰人上前。”
西域衆多武者神色再度大變。
就連那名王族也瞬間劇變,在這個時候,終于想到了自己究竟是從哪裏曾經見到過此人,因爲早早被安排進入到中原之中,他這幾年都不曾再西域走動,隻是時時關注西域的消息,自然知道那震動整座江湖的事情。
神武府主一己之力,樓蘭城前,劍斬三千甲士,然後鑿穿了整座江湖。
隻是畢竟是從畫像上看來,一時間沒能認得出來,此刻王安風上前來,響起東海中出現的事情,突然連帶記憶和恐懼從心底裏升起。
王安風上前三步。
西域江湖武夫連連後退三步。
在經曆了先前的飛劍攔路,長劍碎片組成的雷霆風暴之後。
這最後的悍勇武膽已失,卻因着那位先生的布置,猶自不肯離去,處于遲疑不定之下,王安風複又往前一步,原地留下一道殘影,已撞入了西域衆人當中,山路陡峭,無法左右退避,隻得往後,西域王族險險避開這一招。
一名西域大漢脖子被王安風叩住。
整個人被龐大的力量撞擊,五髒六腑一陣移位,口中噴出鮮血。
王安風旋即松手,那大漢朝後飛退,撞倒了數人,而在同時,手中長劍劍鳴清越,一劍一劍天山蕩寒秋,生生将這些西域人殺得連連後退,直到最後徹底崩潰,各自或者躍入山崖,踏空而行,或者自後而退。
這些域外中人前往中原江湖便如同一個個不穩定的火山。
一個瘋狂的七品武者,足以在一日夜間殺盡一座小鎮。
王安風右手一抓,雙瞳染上鎏金。
因果化作三千線,卻未曾如同往日那樣精細操作,隻是粗略連接了這些江湖人與背後被擊碎的精鋼長劍碎片,破空之音急促,以紫霄宮的掌控之法,加之以大秦七宗飛靈宗的法門驅使,一口氣耗去了他體内七成雷勁。
一瞬間破空聲大作。
繼而就是鮮血淋漓。
王安風擡眸,眸子恢複黑色,看向方才東方熙明看過的山峰方向。
一名穿着白衣的少女笑意吟吟在那個方向的山上看着下面,一雙不染半點雜質的碧瞳流光溢彩,拍手笑道:
“厲害厲害,看起來,他居然發現了咱們……”
“應該是說,不愧是東方家血脈嗎?東方凝心。”
旁邊青衣長發的清冷女子不答,隻是安靜看着下面。
以此地看去,能夠将第一莊大體都納入視線當中,能夠看到各處變故,山下争鬥,一人将域外江湖人的隊伍攔腰斬斷,三重門處中原高手也已經将大勢握在手中。
東方凝心自山巅處收回視線,言簡意赅道:
“錦上添花,終究比不得雪中送炭。”
出自百越群星閣的碧瞳兒把玩了下自己的頭發,道:“是這個理,可是要出人手去幫着這個王安風……他在梁州城可是把我狠狠羞辱了一頓。”
“再說,幫第一莊,豈不是要讓我群星閣在百越再站不住腳?”
她歎息一聲,自顧自呢喃道:
“說這些話你大約也不會理我。”
“我也知道中原迎來了千年以來第一次的大一統,七國氣運硬生生塞進了一國當中,明眼人都知道往後隻會是一日比一日氣焰彪炳,百年間定然一支獨大。”
“就連大先生這些年都隻打算讓這些中原江湖,若能謀求三十六國西域江湖同氣連枝些也是好的,總之萬萬不可與中原正面沖突。”
“隻剩了些心裏念頭不死的粗漢打算争一争這口氣,不顧本就分裂開來第西域江湖,準備着在中原氣象還沒能養成蔚然大觀的時候,狠狠一腳踩得江湖再亂上十年二十年争取時間。”
“說爲了西域江湖是假,我看更多是爲了能借這個機會大大出一次名頭。”
“若能活下來,武功秘籍,美人财寶,可不是應有盡有?那些西域裏的江湖大枭樂得花錢養這樣一個兩個能弘揚出名頭的閑漢,隻當是山門前豎了一座能呼吸的塑像。”
“你這一次要我随着這些人入了中原,又要我在這個時候幫中原江湖一把,可是要讓我把籌碼都堆在了第一莊的身上啊,若能賭對了,能和第一莊神武府牽上線,也有了狐假虎威,抖擻假威風的本錢。自然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可要是賭輸了,我群星閣隻是小國小派,我自忖也比不上神武府那樣能做出橫行萬裏的事情來,可不是得對上剩下的三十五國江湖,給吃的灰都不剩下?凝心你素來算得準,能不能給我一句準話?”
“就算哄我一下讓我信了那也成。”
清冷女子不答,隻是擡眸看着遠處的天空,許久後,道:
“今日過後,第一莊仍久鎮江湖。”
天上本就不知道爲何壓得極爲低的雲霧驟然更低,雲海沸騰,驚雷炸起。
碧瞳兒感覺到一股迫人氣勢自雲霧翻騰中出現,黑發朝着後面飛舞,低下頭去看山路上,卻發現方才展現出頗高手段的西域王族已經如同木偶人一樣倒在地上,難以動彈,看着卻又沒有給人害了性命。
西域王族前面王安風身影緩緩消散。
東方凝心又道:“另一個忠告,碧瞳兒。”
“天下間并非所有宗師都是如大先生一樣隻擅長布毒。”
碧瞳兒一雙眸子驟然收縮,猛地轉過頭來。
身穿藍衫,背負劍匣的王安風就站在兩人身後,神色平淡。
在他背後,先前造出殺孽的碎片盤旋在空中,時而閃過一道雷霆。
碧瞳兒的心髒止不住地加速跳動了兩次,旋即露出一絲微笑,巧笑倩兮,道:“堂堂神武府主居然偷聽我們兩個小女子的話,羞也不羞?”
心中則已經震動不止,卻不知道王安風是何時出現,聽了她二人多少話,王安風看她一眼,因着不想暴露上一次和東方凝心聯手算計碧瞳兒的事情,未曾和東方凝心說話。
隻是自顧自道:
“我有一位師長平素不喜誇大花哨,直來直往。”
“道門禦劍是極厲害的手段,但是左右不過是武者一口氣機不散,是劍非劍也沒什麽打緊,不如這七八百的碎片,駕馭起來更難以被打落,威力也差不離了,都有鋒口,造成傷口反倒更不容易愈合。”
“我禦劍不過隻能駕馭三十柄,可是這些碎片卻沒有甚麽負擔。”
盤旋的鐵片驟然止住,扭曲卻仍舊極鋒銳的斷口齊齊指着碧瞳兒那一雙澄澈的眸子,似乎隻要王安風屈指輕彈,便能齊齊激射出去。
七百碎片,就是禦劍七百柄。
劍氣森森如雷霆。
碧瞳兒心跳險些就此停頓。
卻不知王安風方才所說大有虛假,這些碎片恐怕五品江湖武者都能夠打落,但是碧瞳兒沒有武學天賦,不過是個僞境的六品,這一下若是吃得實了,逃不出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去。
足足過去了數息時間,碧瞳兒笑意微斂,轉而鄭重,輕聲道:
“群星閣弟子已在救治第一莊下中毒之人。”
“群星閣不願與第一莊交惡。”
王安風唇角微勾了勾。
背後七百‘飛劍’齊齊墜地,倒插入山岩之中。
森森劍意散去。
天邊突然又有悶雷聲音滾滾而過,雲霧卻不見雷霆,隻是第一莊所屬這方圓數百裏内,漸有風四起,而雲霧則越發低垂,且不斷翻滾,碧瞳兒伸出一雙纖手,絲絲縷縷如同春蠶吐絲一樣的雲霧從指間掠過,一片清亮。
其實仔細算起來早早就已經站在第一莊身邊的碧瞳兒笑道:
“沒有想到這幾日卻有雷天。”
“隻能聽到雷聲,又見不着電光,這天地間更沒有半點水氣,便是所謂旱雷了。”
王安風遙遙看着第一莊地勢最高處,道:“不是雷。”
碧瞳兒微微一怔,歪了下頭,東方凝心也看向王安風。
王安風的回答言簡意赅:“是掌力。”
掌力?
碧瞳兒怔了怔,瞳孔微縮,旋即想到了自己早已經将賭注壓到了中原江湖一邊兒,繃緊的身子又柔軟下來,擡起頭,理了理前額粘濕的碎發,撥到一邊,一雙流光的眸子看着天邊,許久不曾說話。
天邊掌力如驚雷,綿延三千八百丈。
山下給暗算重傷的三位持劍長老好不容易憑借弟子和一些警惕的江湖中人組成一座劍陣,劍氣密密麻麻齊齊分步如同一個帶着針刺的烏龜殼兒,方才支撐住,沒有給害了性命。
正支持不住的時候,那兩名西域兇徒突然舍下了他們反身上山。
後又過不得片刻,天邊掌力炸開,雲霧低垂,浩大的異象籠罩整座第一莊所在的範圍,那些江湖中人和新晉的第一莊弟子往日裏從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場景,一時間茫然無措,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三位重傷的持劍長老卻已經欣喜若狂,甚至于喜極而泣,雙目微紅,看着那雲霧低垂的方向,呢喃道:
“是莊主,莊主!”
“莊主他回來了!”
其中一老雙目精光大亮,捂着自己胸口,大笑數聲,卻又忍不住咳出鮮血,險些朝後仰倒一頭栽在地上,給周圍弟子圍住之後,連連擺手,雙目精光四射,左右環顧,居然仍舊中氣十足,手中鋼劍一揚,指着因爲雲霧低垂,已在天上的第一莊,大聲道:
“我第一莊莊主已至!”
“諸事無憂,諸位群雄,可願與我等一同上山!”
周圍除去了第一莊弟子外,還要僥幸未曾中招的江湖中人,還有西域群星閣弟子,群星閣大先生年少時候曾行走中原,得了天下醫術毒術第一的名頭,門下弟子這一次都是精銳,被擅長下注的碧瞳兒齊齊推在了第一莊下。
那些江湖人隻是中了蒙汗藥,在這些毒術天下第一門派出來的弟子眼裏,是七歲頑童也能夠随意解去的小毒,那些解了毒之後的江湖人,皆持拿了兵刃出來,聽得了那老者高呼,一時間不知道是幾百,還是幾千江湖人齊齊暴喝回應,聲音仿佛雷霆一般。
衆人一齊持拿兵刃,擁上山來!
三重門後的清雅院落裏面,那須發皆白的老人看着三個結義兄弟,歎息了一聲,自顧自入了院子後面,取來了一壇酒,火爐溫酒,是第一莊中獨有的醉春秋。
有一個極大氣名字的四莊主燕春秋慢慢溫酒,擡起頭看着那仿佛騰龍出海的雲霧,笑一聲,說話時候仍就如同往日那樣溫吞,道:
“我曾料想過看到聽楓走到如今的境界,卻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方式。”
“她本來不應該走到這一步的。”
老人低下頭,看着火爐,輕聲道:
“她本來沒有打算和明達争第一莊位置。”
“她喜歡江湖山川,她說她有了大哥的武功,所立處就是天下第一莊。”
“說是這樣說,可是還是舍不得……”
老人起身,平靜地倒了三碗酒,各自送到了義兄弟的身前,木讷老者和最慈和的那一位并沒有什麽反應,但是性子剛直的三莊主白越澤怒極,突然一拂袖,勁氣剛猛淩厲,将酒碗打得稀碎,酒水潑灑出來,濕了燕春秋的衣擺。
老人沒什麽反應,隻是坐回了原本的位置,道:
“大哥将位置給她的時候,我在的。”
其餘三人視線并沒有波動,顯然早已經知道這一件事情。
燕春秋笑了笑,道:
“她原本一直不喜俗物,可是最後還是接了這個位置,你們知道爲什麽嗎?大哥當時也問過了這個問題……”
“她和大哥說她還記得這裏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她喜歡這裏的一草一木,她記得你們待她的好,她說若沒了這些曾發生過一切的地方,那麽她往後就算能夠重建第一莊,也再不是原本的第一莊了。”
“第一莊裏應該有她二師父背着她雪夜上山踏過的青石。應當有老三呵斥她時候躲起來的小山,山下有春天會開得很好看的花,山的那邊兒是你的聲音,還應該有老五你帶着她小時玩耍過的每一處地方,每一處地方……”
“天下何其大,處處可爲家。”
“天下又何其小,非此地不可,非此地不可啊……”
燕春秋嘴唇微微顫抖,似哭似笑:
“爲了留住這些東西她才願意從大哥手裏接過這個擔子。”
“最後給了她一擊的卻是她一直想要保護的東西。”
老人右手重重将酒碗重重一砸,砸在方正老者身上,擡頭,淚流滿面,罵道:“造孽啊……”
………………
離武帶着東方熙明等人一路上山,但凡還有西域高手見得這個老家夥氣機不顯,打算擒下東方熙明當做人質,便即給老人當頭一劍劈死,暢通無阻一路直上了更高處,卻再也沒有辦法往前。
龐大氣機碰撞,不斷往下壓制,幾乎令人難以呼吸。
離武白眉一挑,道:“我隻能帶着兩人上去,其他人全部退下去,否則給那氣機壓碎了五髒六腑,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來。”
周深擡眼看了一眼幾乎擡手摸到的蒼天,遺憾歎息一聲,拱手行禮道:
“多謝劍仙前輩這一路相送。”
其餘人悚然一驚,至此方才知道這位老人身份。
離武心中惡寒,抖了抖身子,罵道:“劍仙個屁,我也不比你大幾歲,甚麽老前輩,趕緊都下去,不要在這裏站着了。”
周深微笑應允,引着一葉軒弟子往下去走,李長興身後死士宦官也都各自下去,老人背後隻剩下了東方熙明和李長興兩人。
老人從李長興死士手中取了那把曾斷五尺寒鋼不損絲縷的名劍,擡手一劍劈下,封鎖的氣機往後面塌陷,複又連連劈斬,最終劈裂出一個通道,三人得以穿過雲海。
此刻第一莊方圓數百裏一片暗沉。
走過壓抑的雲海,則光明驟然大量,李長興左右環顧,可見千萬裏白霧雲氣不斷翻騰,仿佛汪洋,卻又更爲浩大無窮,不由得沉迷。
卻在此刻,驚雷般掌力再度炸開,轟鳴不絕,李長興隻覺得雙耳轟鳴,險些給墜入雲海之下,心中一陣害怕,一隻手伸出,如旁邊東方熙明一樣死死抓住了離武的衣擺,生怕給勁氣吹落山巅,砸成了一攤肉泥。
老人沒有反應,白發飛揚,一雙眸子瞪大,死死鎖定了在兩個孩子眼裏面空無一人的天空。瞳孔迅速左右移動,李長興不解,卻又聽得了一聲驚雷在身邊炸開,身子一抖,看到虛空中出現兩人。
離武看着那有着一隻鷹鈎鼻的陰翳老人,神色冰冷。
那西域老者看到了離武,微微一怔,旋即便放肆大笑起來,道:
“我還以爲是誰,原來是從昆侖山上下來的劍仙。”
“當年那一劍之仇,等我報完了第一莊恩怨,定然要和你再讨教讨教!”
離武啐一口,冷笑道:“讨教?老子我前二十年年年在西域走半個月時間,怎麽就沒有見到過你個老烏龜?第一莊更是擺明了車馬就在這兒呆着,怎麽也沒見過你來?”
“怎麽着,現在才出來是不是有些太遲了?還有你那出謀劃策的兄弟,耶律龍台在哪裏?謀士坐不垂堂,想來是不在了,隻剩了你一個,耶律大石你可能成事?”
耶律大石冷笑道:
“中原人才講究那些一對一,我隻知道勝者爲王,敗者則死的道理。”
“你二人鋒芒畢露我自然不肯與你二人争鬥,待得我踏平第一莊,摘了你這劍仙頭顱,誰人知道其中事情?江湖比青樓女子都薄情,幾年後誰人記得你們?隻知我曾踏平第一莊,殺過曾入陸地劍仙的離棄道。”
“這才是最大的道理。”
司寇聽楓踏步上前,右手往下壓去,耶律大石早已有所準備,雙臂交叉攔在身前,将這一招攔住,被打得朝後飛退數十丈,廣袖玄衣的司寇聽楓面色蒼白些許,淡淡道:
“狂妄自大。”
耶律大石已自方才的交手中知道了眼前女子的手段和實力,卸去力道,冷笑道:“狂妄自大?嘿,卻不知道是誰狂妄誰自大,第一莊摧天掌力厲害,可我倒是要看看你還能出多少次。”
“第一次突破就這樣肆意揮灑得之不易的氣機,我看你過不得一炷香就要生生墜境,到時候我看你還能不能受得住這座天下第一莊。”
司寇聽楓看向離武,道:
“還請前輩觀戰。”
然後擡頭看向耶律大石,平淡道:“一連接了三十七掌,借了不知道第幾次氣機,你此刻内氣已經運轉不順了罷,此刻裝作大不在乎,實則已經尋退路。”
“而今離前輩觀戰不出手,你可以試試能否勝我,勝了我,自然可以活着離開。”
耶律大石臉色陡然變化,看了一眼神色平淡的離武,神色猙獰道:
“好好好!”
“來試試看,老夫縱橫天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呆着,在這裏大放厥詞,你自身氣機又能夠剩得下多少?”
司寇聽楓踏步虛空,身下背後便是第一莊。
她一身廣袖玄衣随風而動,輕聲呢喃:
“師父,第一莊仍舊是原本的第一莊。”
“此身既在,永鎮江湖。”
擡手往前伸出。
龐大的氣機從女子身上沸騰而起。
天下都知道她困在四品已經超過五年時間。
卻不知道她如青鋒解仙人劍一般,早已經能夠引天門上天機入體,直上重樓一十二重,隻爲等一個一鳴驚人的時機。
女子的雙眼明亮,聲音平淡。
“耶律大石,你們的江湖,已經結束了。”
“此地,爲第一莊!”
背後黑發掙脫了束縛,瀑布般垂落。
離武看向司寇聽楓,先是微怔,旋即滿眼激賞,撫掌大笑:
“好好好,原來不是接近二品,而是接近一品,好,很好。”
“不愧是第一莊!”
“好江湖!”
二品境界的耶律大石頭皮發麻,猛然暴退。
司寇聽楓踏步向前,氣機騰騰而起,丹田中一座本似枯竭的長生池重新被如水氣機盈滿,綻放一朵一朵長生蓮,連台之上,氣機龍虎交彙,坎離輪轉。
司寇聽楓這一次全力出手,摧天掌力直接突破至大宗師一擊水準。
千裏雲霧徹底沸騰。
天穹之上,雲層道道旋轉。
耶律大石雙目布滿血絲,發狠出手,怒吼聲中,氣機道道如騰龍,
第一莊司寇聽楓,一步入宗師。
功成二品。
手掌向前,剛猛雄渾的掌力自女子白皙手掌上迸發而出。
第一掌,耶律大石氣機崩碎。
第二掌,西域宗師渾身筋骨暴鳴,發出一連串細碎的聲音。
掌勁第三次吐出,司寇聽楓鬓角出現一縷白發,耶律大石被恐怖的掌勢控制,撞入了山脈之中,司寇聽楓緊緊跟随,右手拔出寬劍,那柄得之于大秦國庫最深處,氣機靈韻已達到了神兵水準的劍本就是第一莊莊主的身份象征。
此刻耶律大石終于記起了這柄劍本就是一把神兵,雙眼中滿是驚恐。
神兵自耶律大石咽喉處閃過,一顆六陽魁首被鮮血沖得飛起。
收劍歸鞘。
女子玄衣袖口沾染一絲血迹,白玉般面頰上一道血痕,雙眼平淡,卻自有我以鮮血作胭脂的豪氣,令人心折。
此刻三名持劍長老已帶着門中弟子,江湖遊俠,已有上千人齊齊上山。
山上各大宗門長老高層,未曾徹底斷氣的西域高手擡頭仰望。
他們見到那樣的掌力,以爲是天下第一莊老莊主回歸,心中焦急欣喜。
然後有一個人擡頭仰望時,面容僵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這種死寂和沉默仿佛會傳染一般,遜色席卷了整個第一莊。
衆多大派高手衆目睽睽之下,身穿廣袖玄衣的女子一手修長手掌扣着一顆鮮血淋漓的猙獰頭顱徐步回了宗門,神色冷淡,袖口衣襟玉色之上暗金龍雀紋,殷紅血液順着手指落下來,一步一步沿着三重門後的白石台階往上走。
她微微擡頭,看着第一莊。
二十年前,老人牽着她站在這裏,俯瞰天下,老人的手掌幹燥而溫暖,風裏有風鈴聲,卻也掩蓋不住三師父震怒弟子懶惰的呵斥,有弟子在山後練劍,有瀑布飛落,有風吹楓葉,紅遍千裏山川,閉目,聽得紅楓落葉入天下。
她轉身看着衆人,看着江湖,微微擡頭,聲音清冽冷淡。
天地間隻這清冷聲音回蕩,一字一頓。
“第一莊。”
“司寇聽楓!”
漫長的死寂。
王安風看着這一過天門再過第二重天,徑直踏入了大宗師下第一梯隊的女子,感受到蓬勃天機萦繞在司寇聽楓身邊,右手低垂抓了抓,似乎是抓到了某種無形之物,低聲呢喃:
“我不入天門,我自在天門之上?”
搖了搖頭,将那無形之物松開,然後看着好友輕笑一聲,主動彈劍長嘯。
“爲我大秦第一莊賀!”
司寇聽楓,二十四歲。
天下第一莊,莊主。
仿佛被他驚醒,此地所有人,第一莊中的三位持劍長老老淚縱橫,不顧自身傷勢扣劍半跪,各大弟子行禮,江湖中人回過神來,心中歎息,旋即無不恭敬俯身,開口齊喝,一時間千人之音仿佛驚雷,浩浩蕩蕩,自山上而至山下,回蕩不休。
“爲我大秦第一莊賀!”
李長興熱血沸騰,大聲高呼。
離武撫須,看着那女子風華絕代,一時恍惚,似又見得了那一身紅衣,低聲笑一句我輩江湖已然老去,我輩江湖何曾老去?
道門長生池中長生蓮,一息生一息滅,我輩江湖當如是!
彈劍長嘯,聲音壯懷激烈。
山上人是天上人。
未能及時上山,還在山路上江湖武者齊聲相喝。
“爲我大秦第一莊賀!”
聲音裹挾血腥氣沖天而起。
雅緻莊園中,燕春秋擡手飲酒,似哭似笑,然後擡手朝着遼闊江湖敬酒。
誰說女子便鎮不得天下江湖?
誰說女子便當不得武林共主?
一顆三品,一顆二品,兩顆西域宗師魁首。
賀我大秦江湖第一莊主。
入宗師,踏天門。
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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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一萬六百字,很好,老夫已經死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