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泛着冷意,從雪山上蔓延下來的冰川已經消退到山腰,但是剩下的部分卻仍舊不肯再有些許的變化,再往上仍舊是一片冰冷的天地,上面的溫度,比起下面更冷許多,再往更遙遠的北方還有國度。
那些國在西域和北疆的中間,一年除去冰冷,再無半點其他。
二十餘年前,大秦的兵鋒在那片冰冷堅硬的大地上盡情馳騁,秦甲背後,猩紅色的披帶曾如火焰一般燃燒。
而在雪山的這一側,匈族鷹揚鐵騎不斷地來回掃動着。
伴随着馬蹄聲,那仿佛灰雲一樣的大旗奔過了整個北疆的大部分土地,馬蹄鐵重重砸在了濕漉漉的草地上,踩踏之後,留下了一個一個淺淺的水窪,繼而被之後的鐵騎踩過,将草根深深踩入地面。
全境搜尋神武府王安風,殺無赦。
這是匈奴金帳汗王的命令,傳遍天下,誰人都知道,那位素來寬厚的王這一次動了雷霆之怒。
最受看重的大王子在王帳外跪了足足一日一夜的時間,這已然能讓所有人明白王上的怒氣。
畢竟那位王雖然英明神武,但是子嗣不多,兒子隻得七個,在北匈貴胄當中說實話并不算多,其中兩個兒子已經病死了,剩下幾個兒子,未曾有王的氣度風範,都勇猛好戰,最多能夠作爲鬥将。
最小的七王子赫連郅支性子沒有那樣魯莽,被幾個大貴族看好,卻在兩三年前,在車師國拓跋一族死在了亂事之中,陪同的五品名将也在那一次戰亂當中死在了拓跋一族的刀下。
其中事情過于複雜,間隔的時間也太遠,許多人不清楚事情緣由。
似乎是因爲七王子當年逼迫拓跋族貴女拓跋月,打算将這位貴女納爲側室,所以才激怒了身爲車師國護國大将軍的拓跋一族,因而被殺,連那位主事的将領都難逃一死,被結陣斬了腦袋。
據傳,此事中隐隐有大秦年輕一代菁銳将領百裏封的身影出現。
但是這種事情不可能再如何追究了,那位貴女而今已經從政,她的叔父是護國大将,其本身在大秦似乎也有奇遇,七品巅峰的修爲,自然無人敢動她。
而今在車師國中施展一身所學,推行法令儀軌,田桑織機,爲人雅然而有威勢,凜然高潔,車師國中貴胄盡數都尊之敬之,自慚形穢,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極受人尊崇,隐隐爲車師國,甚至于周邊數個國家年輕一輩的頭首。
至于當初在當初那件事情當中出現的大秦将領。
格桑紮含想到了那個名字,覺得自己的肩膀有些痛,他現在穿着貼身的皮甲,用外面是鐵環甲,威勢凜然,但是他知道,在铠甲的下面,從右肩處,一直到背部,後腰,一道猙獰可怖的傷口到現在都沒有能夠消失,仍舊留在他的身上。
而且,在可見的未來,這個傷口會一直陪伴着他。
天下各國中,唯獨大秦的陌刀能夠在破甲破氣之後留下這麽恐怖的傷口。
大秦和匈族,這數十年沒有爆發大的戰争,但是邊境的摩擦一直沒有停過。那是數月之前,一次常規的邊境遊獵。
他在正面沖鋒之時遇到的一支軍隊,唯獨那一人沖在陣前,迎着沖鋒之勢,以陌刀正面破陣斬将,連帶着黑鐵重甲足足超過五千斤的戰馬被一刀斬成了兩半,若不是親随拼了命将他撞出去,他自己也會被從腰間斬裂罷……
大秦陌刀之下,人馬俱裂。
他帶去的遊騎之後落入了陷阱,盡數死絕,他從沒有吃過這樣大的虧,所以将那個名字記得極爲清楚,在床鋪上躺着的那大半個月,每日裏都深深在心中念想,每每記起一次,都飽蘸了怨毒。
扶風學宮弟子,大秦北域都護府都護親賜字擎蒼。
百裏封,百裏擎蒼。
二十四歲。
大秦北域都護府所屬,正六品破虜将軍,領一千虎豹槍騎軍。
是一名猛将。
謀略也不錯,不過比起單騎沖陣的勇武,便不算是什麽了。
雖然心中不願意承認,但是他心中,那一日單騎沖出大陣數十丈,一刀劈落,人馬俱裂的武将,已經在他心底留下了極重的陰霾,久久不曾散去,有時午夜夢回,眼前便是那冰冷的刀光。
秦……
格桑紮含心中沉郁,擡起手,讓背後的鷹揚騎暫且停了下來,稍作休息,讓坐騎進食,擡手掀開了面甲,看着前面的草原,往南,繼續往南就會到達北匈和秦國的緩沖帶,度過那些小國,就是秦國。
他們這些鷹揚騎的目的,與其說是搜尋逼迫,不如說是封鎖,是試探。
爲的隻是在草原上發現那人的蹤迹。
昨日草原上一場大雨,他們還是冒雨沖入,在草原上搜尋,刀鞘拔出刀來,倒出的雨水裏都有一股子鋼鐵的鏽氣,沒有人敢說出半句怨言,上一次七王子死的時候,王上都不曾如此震怒。
但是這樣也難怪。
格桑紮含想着,在那座象征着三百年前的大汗王偉業的金帳王城之前,被一名異族人當着王子的面,殺死了一位地位尊崇的大汗王。
那劍氣割裂空間,連象征着北匈八部的大旗都被斬斷了,大旗是方形的,下面垂落八根流蘇,旗幟飄落下來的時候,流蘇飛揚,像是一場幻夢,折翅的大鷹,跌墜在雨後的泥濘當中。
對于志在一統匈族的王上而言,再沒有比這個更難以忍受的事情了。
除去軍隊之外,各處隸屬于皇室的強大武者也都出動,甚至于那些狂放不羁,騎着駿馬浪迹天涯的浪蕩武者們,也都各自行動了起來,但是他們的目的卻不一定是爲了獲得王上的賞賜,而是單純爲了見識一下那生生鑿穿了一整座西域的大秦武者。
“神武府……王安風。”
他并不怕找不到這個人。
這裏和西域,還有南國不一樣,除去金帳王城之外,并沒有固定的城池,一家一戶,伴着帳篷和牛羊,遊蕩在遼闊的草原上,那個人的武功就算是再如何厲害,隻要他是人,就需要進食,需要洗漱,需要依靠水源。
他就一定會出現。
休息了片刻,格桑紮含擡手将面甲放下,背後的鷹揚騎們上馬,沉默不言當中,精銳坐騎邁動腳步,跟随着前面的校尉繼續前行。
……………………
山峰之上。
兩道身影在快速碰撞着。
一者是個白發老者,眉目溫和,手中所用爲一柄木質手杖,袖袍廣大,手中的拐杖使用路數,包含諸般兵刃的招式,對面則是一名年紀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手中一柄連鞘木劍,連環相擊。
旁有數人觀戰。
那老者的武功便已經是從容不迫,大巧無工的境界,年少者劍術亦是浩大,似乎随手使來便是一招,數十招已過,卻并無一着重複,或者如同蒼天浩渺,難以琢磨,或者仿佛雪原寒風,蕩盡寒秋。
每一招都盡得了其中三味,随意變換,并不拘泥于招數框架。
複又數十招,兩人各自朝着後面退去,那年少者手持木劍,劍刃指着下面,雙手持劍,朝着那老者恭敬一禮,道:
“謝過二師父指點。”
吳長青撫須笑道:
“什麽指點不指點的,托你的福,我這把老骨頭也能活動活動。”
“現在若是不動用其他手段,招式上已經是勝不過你啦,便是如此,再過上數年,恐怕我這老骨頭也就跟不上你的手段了,哈哈……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旁邊鴻落羽甩手扔過去了兩個果子,一邊大口咀嚼,一邊道:
“到時候就我來陪着小家夥練練手,老藥罐你就好好去弄吃食就好。”
吳長青笑而不語。
鴻落羽吐出嘴裏的果核,又道:
“不過,小風子你接下來是有什麽打算?”
“你前兩日那一劍,對,就是把那個宗師劈飛出去的那一招,不是輕輕松松就能夠斬地出去的吧?”
“畢竟你的境界,說起來其實才入四品沒有多久。”
他捏着眉心,罕見正色。
王安風點了點頭,手中劍倒扣在背後,落座,道:
“嗯,是這樣,弟子确實沒有辦法再斬出那樣一劍了……”
“在樓蘭的時候,劍靈前輩給這劍裏留下了一道湛盧劍的劍意,那口劍意積蓄了許久,那一日樓蘭一戰以後,還剩下了些許,劍鞘是先生特意打制的,能夠遏制氣韻。”
“所以在之後的一路上走了三萬多裏路,弟子用戰意刺激劍意升騰,卻不拔劍,如冰化水,水化雲,盈沸之時,再借助一路上蓄養的氣機,模仿天劍前輩拔劍,如此才有了那一劍。”
“現在再要弟子斬出這樣一劍,已經是萬萬不行了。”
鴻落羽故作正色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道:
“那你打算怎麽搞?
“草原太空曠,也太荒僻了點,一眼看過去,連個擋路的都沒有。你現在出去的話,不到半天時間就會被發現,然後被匈奴的宗師抓到,尤其是上一次給你劈飛了的那個宗師,這段時間想來不怎麽好受。”
王安風盤腿坐下,将劍放在膝上,雙手修長,搭在劍鞘和劍柄上,雙目微阖,想了想,道:
“弟子想着,先得要養好傷……”
“上一次在樓蘭的時候,鬧騰地太兇了點,傷勢一直沒有痊愈,要是不養好,再和宗師交手的話,恐怕會落下暗傷吧……嗯,雖然弟子沒有積蓄挑釁草原江湖的打算,但是這應該是避無可避的。。”
“再然後……”
王安風聲音頓了頓,神色微正,道:
“呂映波說,大荒寨這二十多年的劫掠是爲了籌集軍費。”
“那一筆巨量的黃金,恐怕還在坻川汗王的領地,趁着他死之後,領地混亂的機會,弟子打算搜集些證據,推導一下白虎堂和他們的聯手。”
“最起碼,要将大荒寨得來的黃金帶走。”
“不能夠讓他們留在這裏,不過,就算是爲了軍費籌集,這麽長的時間,恐怕也已經花去了很多罷?軍械,還有奢侈享受之物,無論張将軍對于此事是否知情,這畢竟是神武府遺留下的問題,我有将此事處理的責任。”
想到力戰而亡的張纛,鴻落羽想了想,安慰道:
“你其實,不用太過介懷。”
“我想那樣的結果對于他來說,一定是夢寐以求了二十多年的了吧?”
“啊啊……是啊,但是我并沒有覺得難以放下,三師父。”
王安風閉目,輕聲道:
“大秦有話,叫做長歌當哭。”
“所以我明白的。”
“那一句話,我原本很不喜歡,因爲無論如何故作豪邁,會痛苦還是會痛苦,會悲傷還是會悲傷,長歌當哭,仍舊是哭,隻是生者強撐出來的不在意,我甯願去放聲大哭。”
“但是現在,我漸漸開始有些明白了。”
“他們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是好是壞,那終究是他們的選擇,也隻能夠由他們自己去做,生者隻需要盡力去祝福,然後目送他們離去就可以了。”
“說到底,這些事情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我也知道,那種情況下戰死,是張将軍最好也是最滿意的歸宿了。”
“人皆畏死貪生。”
“可是誰又能知道,死亡在他們的眼裏是不是不值一提的事情?這個世上畢竟還有很多很多,比起生死要重要地多的東西。”
鴻落羽看着閉目的徒弟,或者是過于熟稔,他到現在才突然發現那少年的眉宇已經徹底長開,五官清秀,平和而安穩,不再像是曾經第一眼看到時候那樣。
那個時候,還能夠看得到拘束和緊張,像是衣服下面身子都緊緊繃着。
初生牛犢不怕虎,但是是勇猛還是無知?
畢竟,已經過去了五六年的時間,時間真的太快。
鴻落羽的神色溫和了許多,想到很多事情。
王安風輕聲道:
“說到底,我隻是有些好奇罷了。”
“那個時代的他們,究竟是經曆了什麽,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迹。”
“足夠熾烈,足夠漫長,即便背棄曾經的原則,即便隻剩下一人,也永遠會留在心裏,呵……”
王安風搖了搖頭,站起身來。
鴻落羽挑了下眉毛,仍舊是平常時候的吊兒郎當,懶散道:
“所以,你小子說了一大堆,究竟打算怎麽橫渡了金帳王城還有匈奴的地盤?找到那個什麽汗王藏東西的地方,你這樣,就算是易容也沒有用處,沒有牛羊,沒有帳篷。”
“模樣能變,可是是不是放牧爲生的,那些家夥可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王安風笑道:
“這個的話,三師父,弟子已經有想法了。”
“哦?”
“應該說,是老人家常常說的好心有好報?還是說無心栽柳?”
………………
天空中,一聲清越的鷹鳴。
神駿的飛鷹收斂了翅膀,仿佛天空射下的箭矢,穿破了重重雲霧,然後振翅,降低了速度,落在了一名高大青年擡起的手臂上,那手臂上包裹了一層厚實的皮革,顯然是經驗豐富的訓鷹人。
那青年微笑,然後擡眸,看着北方越發遼闊的草原。
背後,從車師國的方向,有數十名背着獵弓,馴養獵鷹的精悍獵人們,他們帶着獵犬還有大片大片的羊群,跟在首領身後,眺望着北地。
然後,伴随着呼嘯聲音,近百獵鷹沖天而起,自天空盤旋。
像是天上的雲蔓延到了草地上。
羊群伴着遊獵者,開始慢慢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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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經過昨天整理大綱之後,發現還要起碼一百二十萬字左右的量
打算三月,就算是三月末完結的話,每個月四十萬字?每天一萬多?
掀桌
大概要到六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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