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吟香看着那一匹赤馬邁開了四蹄,分明瘦弱,卻似乎比自己的坐騎還要更快,仿佛一道赤色的流火,迅速消失在了自己的視野盡頭。她拍了下坐騎,青馬複又提速,卻還是跟丢了。
孤零零騎馬站在大街上,一身月白長衫的李少俠遺憾地歎息了一聲,看了看手中的玉牌,隻得勒馬轉身往回走。
座下青馬腳力很快,不片刻已經趕了回去。
先前圍着的百姓和武卒,隻是在這短短的時間當中,就已經散了幹淨,人來人往,除去稍微比起平常時候稍微密集些許之外,并沒有什麽異樣。
天雄城畢竟是大秦西北的支柱,秩序維持上面,早已經有了足夠的經驗,百姓也各自知道規矩,見沒有了熱鬧可看,加上剛剛還險些跟武卒推搡,更是一哄而散。
李吟香拍了拍坐騎的鬃毛,青馬放慢速度,走到了酒樓的前面,方才在其他處感覺到的冷意,靠近了之後,便有一股溫熱感覺,混合着淡淡香氣。
這座酒樓所用木料雖然不至于是紫檀之流,卻也算是上品,方才麒麟火爆發,一觸即收,但是木制建築在那種高溫之下,仍舊有些焦灼松動,此時散出了頗爲醇厚的木香氣。
酒樓掌櫃站在門口,面色相較于方才已經鎮定許多。
旁邊還站着先前趕來的那位有些胖的刑部官員,此刻似乎正在和酒樓的掌櫃商讨賠償事宜,大秦刑律中,對于這些事情已經有了頗爲詳實的規矩。
此次事情,歸根結底是因爲刑部主動出手,所以賠償的份額會稍微大些,還會包括修繕期間無形的損失,總共大約兩百多兩銀。
那名刑部官吏看到了騎馬過來的李吟香,收住了話頭,主動見了一禮,酒樓的掌櫃同樣拱了拱手,口中連連道歉,說什麽讓少俠受驚了着實是對不住,還好不曾傷到了哪裏,要不然當真是萬死莫辭了之類。
隻是說話的時候,一雙綠豆眼睛控制不住,不斷往李吟香手裏去看,看着少女手中紫色綢袋中隐隐的些許玉色,明明那三個字被掩藏在了袋子裏。江南絲綢極爲細膩,根本看不見裏頭的東西。
可他覺着,那三個字現在就在自己的眼前晃悠來,晃悠去的,而且越變越大,他擡手抓住心口衣裳,覺得心髒有些抽痛,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
若非人還在前頭,幾乎忍不住要叫出聲來。
一千兩!
他剛剛爲什麽沒有趕緊抓在手裏?
如果他那個時候,已經把這個玉牌抓着了,以眼前這位的性子,很大可能會拉不下臉來跟自己要。
一千兩,那可是一千兩白銀啊!
而且還是官銀!
銀價本就比銅價貴,官銀更是上品,一兩官銀合計可兌換一貫三百錢到一貫五百錢,便是在天雄城中,百姓一日吃喝也隻是三十來錢。他自家夥計幹了三年,每個月開兩貫五百錢,已經是極寬厚的價錢了。
一千兩官銀,那便是一千五百貫。
他便是不通文墨,但是對于銀子也極爲敏銳,在天雄城立腳,開了十多年的酒樓,來來往往,不知道有多少書生在這裏會友,什麽安得腰纏十萬錢,付與梅仙十萬錢之類的詩句,他也都聽過,還記得那些書生臉上豔羨之色。
這可不隻是十萬錢了啊……
這是十五個十萬錢。
那位大俠客不在乎這一點點錢,看不上眼,輕飄飄扔給他,可他在乎啊!
一千兩錢,有了這些銀子,他這舉債才修成的酒樓,能一口氣蓋上五座!
一想到這個事情,掌櫃的幾乎心痛到難以呼吸,控制自己的本能去無視了少女手中的玉牌,勉強應付着眼前的貴人離開,刑部官員似乎說了什麽,他也沒有能聽得進去。
等到空無一人的時候,仍舊呆呆站在外面,像是失了魂兒一樣,人來人往,突然擡起手來,重重給了自己一巴掌,哭喪着臉道:
“叫你手慢!”
複又慘嚎:
“千兩銀啊……”
……………………
若是這個時候,李吟香還在酒樓前面,定然會覺得這掌櫃的很可憐,可是就算是這個掌櫃很可憐,她還是不會把手上把玩着的這件玉牌交給他。
旁邊仍舊是那位‘陽少俠’,氣度上要比好友安靜許多,看着李吟香把玩手中的玉牌,卻一直沒有出聲。
複又過了數條街道,在一旁看到了一輛馬車,驅馬的是個頗有些年紀的老漢,白發一絲不苟,束成發髻,雙眸卻溫和,看到李吟香三人走來,微正衣冠,一一行禮道:
“小姐,陽姑娘,趙先生。”
陽少俠主動還禮,刀客魂不守舍,李吟香一手把玩着手中玉牌,将青馬缰繩遞給旁邊的小厮,然後滿不在乎擺了擺手,道:“勞煩了,咱們接下來不去樂坊了,回家去。”
老者頓了頓,點頭答應道:
“諾。”
旋即伸手掀開車簾,李吟香當先躍上,然後将好友拉起來,那魂不守舍的刀客卻不曾上馬車,直到那老者輕喚了一聲,方才晃了晃神,雙眼似乎恢複清明,面露苦笑,道:
“兩位姑娘先去罷,有老先生在,也不必擔心什麽了,今日……今日某如此狼狽,也實在無顔再擔重責,還請李姑娘轉告司馬大人,趙某技不如人,還請他另請高明吧……”
言罷拱了拱手,轉身疾步而去。
他的身法在西北三十多歲這一代的武者當中,已經算是頗爲出色,當下便仿佛一道袅袅青煙,轉瞬之間,便即混入人群當中,再也看不見了。
行爲果決,卻是不給三人說話挽留的機會,想來一路上沉默至此,心裏面想着的都是這件事情。
李吟香右手還沒有伸出,隻得又無奈放下,道:
“這又何苦呢?我又沒有說什麽,天底下的武者那麽多,誰又能不敗上幾次?我還說趙先生不會拘泥的,未曾想他竟然把一次勝負看得這麽重……”
旁邊少女想了想,道:
“他畢竟是個武者吧?而且所有人對趙先生期望都很大,認爲他年紀輕輕,躍過龍門,他日未嘗不能夠踏上四品小宗師的境界。”
“哪怕是江湖大派,五品也是實權的長老了,若是四品的話,已經能夠在天雄城中,支持一個世家快速崛起,倒不如說他們本身就已經是行走的世家,隻要願意,很快就能夠吸引來許多依附者。”
老者垂下有些厚實的車簾,遮擋住寒風。
馬車慢慢往前行去,速度不慢,走得亦是極爲穩當,李吟香将玉牌放在馬車上的小案幾上面,舒舒服服伸展了下身子,道:
“不過看重也好,大哥常說,男子漢當知恥而後勇,未爲恥也,趙先生如果能夠因爲這件事情,刀法更進一步的話,也算是因禍得福了的。”
旁邊少女看她懶散模樣,手中卻又把玩那個玉牌,禁不住笑道:“你素來喜歡遊俠列傳,最近又常愛看刀客傳聞,這一下,算是得償所願了罷?”
李吟香皺着眉頭,道:“不……不一定的,他和話本裏面的俠客不一樣……很不一樣。”
旁邊少女奇道:“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嗎?”
李吟香腦海裏面似乎有千萬般的想法在翻騰着,微張開嘴,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得靠坐在位子上,挫敗道:“這,我也說不清楚,但是你如果看看他,和他說說話的話,你就一定能明白的。”
旁邊少女抿唇笑道:
“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麽?”
李吟香拍手笑道:
“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兩名少女談笑的聲音似是有些大,但是卻半點都沒有傳出去,穿着黑衣的老者盤膝在前,操控馬車的速度和方向,神态肅然,一絲不苟。
拉車的兩匹青馬足下漸漸生出似有若無的雲氣,速度越快,但是卻更爲平穩,幾乎感覺不到什麽颠簸,先是将那位少女送回其家,然後方才折轉道路,前往李吟香所住宅邸。
雖不甚華麗奢靡,但卻極有厚重浩大之勢,仿佛猛虎卧山石之上,大門之前,左右每隔五步,豎立一鐵戟,共十二杆,戟鋒指天,平添幾許肅穆。
在這之前,早已經有人将大門打開,馬車穩穩往前,入内之後,放緩速度,複又行了一刻時間,方才停下來。
老者下馬,身子微躬,右手手臂平舉,李吟香擡手托住老者手臂,跳下馬車。
雖然沒能夠吃到心心念念的西域美食,但是她的心情卻仍舊相當不錯,雙手背負,一下一下輕跳着往前,哼着曲子。
擡手推門的時候,卻看到旁邊的侍女不斷地給自己打眼色,微微一楞,沒有能夠立時反映過來,那侍女有些着急,輕聲道了兩字,李吟香的臉色微微一白,轉身就要走,卻因走得急了些,不慎發出了些動靜。
屋子裏突然傳出極爲熱情的聲音,道:
“是吟香麽?”
“爲兄等你等得好苦啊!”
話音未落,屋子裏已經有人推門而出,卻是個頗爲俊朗的青年,滿臉的熱情熟絡,笑道:“啊呀,本來還以爲,今日要在這裏等上一兩個時辰,卻沒有想到,表妹你這麽快就回來了麽?”
“我這一次,可是找到了許多新的話本,尤其是還有新的刀客故事,你定然會喜歡的……”
李吟香臉上笑容挑不出任何瑕疵。
那青年誤以爲是某種鼓勵,當下心中越發有些得意,将李吟香引入屋内,尚未落座,口中已經開始高談闊論新近搜集來的江湖俠客故事,極爲興奮,李吟香幾乎止不住他,一連講了好多。
什麽鮮衣怒馬,爲人一諾而拔刀殺人。
憑借名望身份,統帥衆俠客對付對手。
然後自然是邪不勝正,英武少俠歸來,少女以身相許,或者赢得千金而還,自此傲嘯一方,無人敢于不敬,人人都知道他所作下的事情。
青年講得極爲興奮,雙眸明亮,可是往日對這些故事同樣很有興趣的李吟香,今次卻覺得有些枯燥無趣,甚至于以旁觀者的角度,對于那些俠客很有些看不起。
她往日可是最喜歡俠客獲勝之後,少年少女,千金相還的好故事了,每每都會爲之擊節贊歎。
因爲家教嚴厲,這一次出來之後,好不容易能接觸到這見不着的故事,第一次聽的時候,幾乎興奮地睡不着覺,但是現在,卻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覺,手掌摩梭着玉牌,不由得神出天外。
青年剛剛好講到一位少俠百般推辭之後,勉強收下豪商家财的橋段,李吟香卻突地想到,這樣的俠客,和收錢辦事的人有什麽不同的麽?
俠客就應當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才是……
而且,所作所爲,盡數都是出自本心。
什麽錢财,都是外物……
她忍不住低聲咕哝道:
“我視千金如糞土。”
“那才是俠客……”
………………
“喲,包子,包子啊,剛出爐的包子,豬肉包子!”
“鹵肉,鹵肉,三百年的老字号,不好吃不要錢!”
“蘋果,柑橘,剛采下來,甜的很!”
道路上人群來來往往,便是西北之地,也有不遜色中原的繁華和熱鬧,這便是大秦西北雄城的底蘊氣魄。
王安風驅馬慢行,視線落在旁邊一處小攤上。
店家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賣的雖然是胡餅,卻和其餘地方不一樣,白面餅子自中間用刀剖開,豬肉加了各種香料炖到爛熟,切碎或者青椒香菜丁一齊塞進去,滿滿當當。
香氣撲鼻,勾動了王安風的胃口,他其實還沒有吃什麽東西,隻喝了點酒,當下有些餓了,想了想,翻身下馬,将坐騎牽在一旁,也不答話,主動坐在桌上,敲了敲桌子。
店家轉過身來,也不知道受了那位高人的指點,有模有樣上了名冊,上面寫着諸般菜色,王安風視線從上面滑落,落在了一處角落,上面寫着手抓羊羔肉。
西北的羊肉吃法比起内地多出許多花樣,羊羔肉貴在一處純,滋味鮮嫩,王安風吃過一次,便即有些念念不忘了,當下正要點餐,旁邊有人歎息一聲,道:
“現在好地段是越來越貴了啊,一間三進三出的院子,又不是什麽好的地段,就敢開我兩百多銀,豈有此理!”
“就是,就是!也不看看,就連這座周府,也才不夠八百銀就拿下了,他哪裏有這樣大的膽氣!”
旁邊食客擡手一指旁邊,口中亦是有些怒氣。
王安風陷入沉默,然後似乎無意,慢慢轉過頭去,順着那食客剛剛指着的方向看去,是一處院落,占地極爲廣大,隐隐能夠看到裏面的園林,小溪,湖泊,以及頗爲密集的屋舍。
王安風定定看了十幾個息。
在這個過程中,他腦子裏一直被刻意忽視,甚至于遺忘的某個字終于重新獲得了意義,以更爲強硬的姿态反彈,在他腦海中不斷擴大。
一兩,一貫錢,一千文。
一千兩。
不是一千文……是一千個一千文……不,不止,銀價貴。
一個肉包兩枚通寶。
一兩銀折一貫兩百錢……
一千兩銀子。
王安風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遏制住自己的想法。
店家見他久不說話,試探問道:“客人?”
“客人您要吃些什麽?本店有各色羊羔肉,還有豬肉餅子,若是喜歡吃其他的,也……”
“三個白面餅。”
冷淡的聲音打斷了他。
店家臉上微笑有些僵硬,呆了呆,又道:“那,那客人要喝些什麽嗎?比如肉湯,隻要六個銅錢……”
黑衣青年面無表情,放下手中名冊。
“煩勞,一碗白水。”
“多謝。”
PS:嗯,今天就隻有這一更了,字數還算是……emmm,湊合吧,四千六,老了老了,修不動仙了……
這兩天打賞的大家,等明天緩過勁兒來,我一起感謝哈,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