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常理,他連續兩次和商隊脫離,此時回返,極爲不适,但是那裏還有一個周巢在,手掌上既然已經沾染了一寨的血,便不應當放過這樣一個罪魁禍首。
瘦馬速度極快,無視了路況是否崎岖,在略有陰沉的寬闊原野上,像是一團火焰,往前疾奔而去,很快就不見了蹤迹。
原地山寨上面,火焰燃盡了之後剩下的白灰被風一吹,白茫茫的一片,籠罩了方圓數裏,天上鉛雲陰沉,壓得極低,白而細的灰燼徐緩落下,不見停止,竟然仿佛一下子就來到了隆冬。
死寂而安靜。
這樣的安靜隻是持續了半個時辰左右的時間,然後自遠空之中,有如同振翅一樣的聲音飄近,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朝着此地激射而來,寬廣長袖甩動,幾個眨眼的時間,就已經落在了大荒寨山下。
剛剛烈焰焚山的一幕,過于顯眼,方圓百裏,稱得上是一覽無餘。
在前面的那個男子模樣俊俏,身穿藍色文士廣袖文巾,一落在山下,就仰起脖子,眯眼看着幾乎被燒成蒼白色的山頂。
難以散去的高溫令這座山的山頂處空氣膨脹,視線看去,仿佛扭曲了一般,臨近冬日的寒意似乎被徹底驅散,呼吸之中,甚至于有如炎夏的熱浪。
他眼神閃爍了下,忍不住微微吸了口氣,道:
“這是誰下的手?好狠辣好高明的手段!”
身後跟着的是位肩膀寬闊,手持兩柄短槍的男子,約莫三十餘歲年紀,皺眉看了看這個地方,左右環視,帶幾分肯定道:
“這裏應該是大荒寨其中的一個據點,但是早就已經被廢棄。我們派人埋伏過,撲空了。”
“難不成,這些不怕死的悍匪竟然又回來了嗎?”
他的眉宇皺緊,浮現一絲煞氣。
前面的文士揉了揉鼻子,道:
“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了,咱們兩個剛巧都在這附近,索性上去看看,無論是那些賊匪又回來了,還是說放火燒了自己的營寨,這都不是小事情,需要更疊天京城的卷宗。”
持槍的男子微微颔首,主動邁步往上,雙槍槍鋒似有若無,結成了一個架勢,脊背繃緊,像是徐緩邁步的豹子,手裏的兵器随時可以刺出去。
身後文士倒是輕輕松松,雙手在後,左顧右盼,仿佛遊山踏青一般,行至半山腰,口中突然輕咦一聲,往前趨行。
在其前面倒伏了兩條持械大漢,王安風隻是将山寨上的賊匪連同這座血淋淋的寨子一同燒了幹淨,對于上山時候收拾了的兩人,卻并未做什麽處理,是以現在還在這裏。
文士走上前去,翻動了下屍體,然後似乎更有興趣,揉了揉眼睛,眸子深處有些細碎的星光在閃動,他彎着腰,仔仔細細看過了這裏的地面,然後托着自己的下巴,嘴裏輕聲咕囔,旁邊的同伴也不打擾他。
過了一會兒,文士直起身子,捏了捏額角,道:
“是大荒寨的屬下,有腰牌姓名,看來燒寨子的不是他們自己人。”
“外表倒是沒有什麽傷勢,卻被人一刀劈散了生機,神仙難救,有起碼五品打底子的高手上山了,嗯,一人一馬,用的是重刀,材質非凡,刀法也走的沉重剛猛。”
“或者有潔癖,或者身上有什麽不能見血的寶物,用刀刀法控制,鮮血濺落方向,不會濺在來人的身上,而且按照這個角度控制,應當穿了披風或者大氅一類寬大衣物。”
持槍男子對于同伴所說深信不疑,點了點頭,道:
“還有什麽麽?”
文士無奈一攤手,道:
“那人來這裏的時候,根本沒有遮掩,也沒有停下來,隻是當頭兩刀,就往上面去了,我哪裏還能看出什麽?”
“走吧走吧,往上去看看。”
兩人旋即複又往上面去走,腳步加快,卻又沒有用輕功疾奔,生怕遺漏了什麽線索,是以花了些時間,方才走到了山頂,地面劈出了頗深的刀痕,筆直淩厲。
刀痕仿佛劈開生死兩界。
這一邊松柏長青,色澤微寒,卻有生機勃勃,另外一片則盡數白茫茫,灼熱無匹,溫度隻是往上,原先的寨子幾乎已經被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全然沒有半點痕迹存留。
持槍男子面容失去了先前鎮定。
文士皺眉,看着前面扭曲的空氣,咧了咧嘴,還是邁步走了上去,一瞬仿佛被扔到了三伏天裏,他的鬓角很快被細汗打濕。
文士在裏面轉了約莫有半個時辰,方才走出。
縱然他武功了得,一雙鞋上也已經隐隐有些焦灼臭氣,面容微有漲紅,踏出刀痕限制之後,更是長呼口氣,擡起手來,以袖口擦拭不斷滲出額頭的汗水。
持槍男子道:
“不曾以氣機護體麽?”
文士苦笑搖頭,道:“裏面殘留的溫度不簡單,若是我亂來的話,搞不好會以我爲敵暴動,那樣的話,本就不多的線索,徹底就化作飛灰了。”
持槍男子聞言微微愣了一下,道:
“這樣的溫度,還能有什麽線索留下嗎?”
文士放下擦拭汗水的右手,比了個手勢,一邊往下走,一邊道:
“高明的武者對于自身力量的把握都極爲精準,能夠花一分氣力的,絕不肯多花半點,他的目的隻是将這一處山寨,以及裏面的屍體燒毀,卻沒有打算将這一座山的山頂給煉成琉璃。”
“所以,裏面的兵器,外功武者的骨骼,這些不遜青岩的東西,都有少許殘存……”
持槍男子打斷他,道:
“所以你發現了什麽?”
文士揉了揉鼻子,神色微有肅然,道:“所有的兵器都還完好,隻是被溶煉成了一團,從這些兵器殘存的分布看,偌大一座大荒寨,當是沒有人逃了的。”
“除了兩人之外,所有的武者都一刀斃命。”
短槍武者點了點頭,不甚在意,自付這種事情,自己也能夠做到,唯一的麻煩在于那個隻比自己稍微差些的寨主,以及那些匪徒士氣崩潰之後,狼狽遁逃。
便在此時,他突然想起一事,神色微凝,道:
“等等,你剛剛說他在山腰處,殺人之後,徑直而入麽?”
文士面露苦笑,歎息一聲,指了指上面,道:
“不止。”
“若我所料不差,他根本不屑僞裝,是從正門,堂堂正正進去的……以少對多,這也太狂了點。”
持槍男子神色變了變。
文士繼續道:
“更何況,他在中間似乎還從監牢處返回山下,然後複又上山。”
“這一次,直至山頂,從周圍人留下的骸骨推算,他走的很穩,也很慢。”
“但是隻要擋在他前面的,全部都死了。”
“不管是多少人,是多少品的武者,都隻一刀。”
“一步一殺,堂堂正正……”
持槍男子一時間有些恍惚。
隻是從同伴簡單的描述中,都可以感覺到一股極爲強的壓迫感,仿佛有一個人,隻是往前去走,神色冷漠,擋在前面的,無論十人百人,盡都是一刀砍去,就全部授首。
文士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腳下,道:
“我剛剛就有些奇怪,這裏爲什麽會有刀痕,灰塵也少些,現在想想,他殺人之後,大約坐在這裏,就隻看着烈焰焚山。”
他聲音頓了頓,似乎看到了暴虐烈焰沖天而起,重刀倒插在地,一人随意坐在這裏,神色冷淡,或者飲酒。
呼吸微微遲滞了下,搖了搖頭,道:
“走罷,不要愣神了,還有事情要做。”
“什麽事?”
文士指了指前面的路,道:“囚籠裏面隻有兩個匪首的屍骸,其他的連一點骨灰都沒有,聯系他之前的行爲,應當是救了人,所以我們找到那些人,就可以知道……。”
他的聲音頓了頓,腦海中又忍不住閃過了坐看烈焰焚山的人影,道:“就可以知道到底是誰做下了這樣的事情。”
持槍男子點了點頭,回頭看了一眼山寨。
堂堂正正從正門進去麽?
旋即搖了搖頭,施展輕功,隻在道路上奔行,果不其然,一路遇到一眼變能夠看得出曾經受到過折磨的人,文士以銀子做酬相詢問,卻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直到之後不得不暴露刑部身份,才得知了那人的模樣。
冷漠,高大。
一身黑衣。
抖動的夔紋大氅。
墨黑色的重刀,沒有一絲絲的光澤。
文士皺着眉頭,想着這些許支離破碎的情報,然後再和自己搜集的線索一一對應,腦子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要破繭而出,他按揉了下眉心。
還是想不出來。
直到和同伴到了路邊一處茶館歇腳,腦子裏也還一直在想,這些支離破碎的東西組合起來會是什麽樣的人,店家上了熱茶,他以小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寫出了目前的線索,又将自己的推斷加在了後面。
武功極高。
刀法霸道兇狠。
獨來獨往,爲人冷漠。
頓了頓。
他腦海裏莫名想到了自己今日所想的那一幕,堂堂正正殺人而去,在火焰之前安靜盤坐的冷漠刀客……
火焰那麽洶湧,他是要做什麽?
會不會是溫酒?
他爲這樣一個荒謬的念頭忍不住自嘲失笑,卻又覺得一身黑衣,夔紋大氅,墨刀,這樣冷漠且狂妄的高手,殺人之後,坐在原野上,焚山溫酒的畫面實在是具備相當的震撼以及壓迫力。
他看了看桌子對面的同伴,後者雙眼沒有焦距,顯然是在出神,這種情緒對于刑部的密探而言,是一種不必要的東西,是破綻,但是他也完全可以理解好友的感受。
他們不是沒有見到過比今日所見更厲害的高手。
但是,那些高手,無一不是已經年紀漸長,老成持重,做事情的時候,思慮和顧慮的東西太多,想要将事情的方方面面,各個勢力都照顧好,一碗水端平。
哪裏有如此的狂性?!
年少不羁者也有很多,大多又都是定不下性子,仿佛幼獸,張牙舞爪,卻又沒有半點意義,踏馬山野,街市上拔刀,叫嚣打鬥便是狂麽?
和今日所見,堂堂正正從正門進去殺人的比起來,簡直如同潑皮混混一般。
他想了想,在後面加上了一句,年紀應當不大。
大則無狂性。
提起手來,身爲刑部密探首領之一的文士揉了揉眉心,覺得有些頭痛,這些線索在他的腦海當中組合了起來,一切都是那樣生動,唯獨面龐還是一片漆黑。
他隐隐記得自己應當聽說過這個人,但是臨到頭來,偏生想不起來,那一個名字就像是隔了一層阻礙,看不到全貌,讓他有些許的煩躁。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心神無意識放松,視線從這茶館裏面掃過,突然微微一凝。
他看到在這茶館的裏面,坐着一個五十多歲的瘦小老者,正端着茶水,就着幹糧美美吃着。
他的視線在老者身上的衣物上盯了一會兒,突然起身,主動走過去,坐在了老者前面,笑道:
“老丈好胃口。”
老人哧溜喝了口熱茶,擡起頭來,略有警惕看向他道:
“先生是……”
文士視線從老人身上裹着的衣服上掃過,放低聲音,手中一張尋常刑部令牌晃了晃,微微笑道:
“我們是刑部的人,在找同伴,他年紀不大,不大愛笑,穿着黑衣,大氅,騎了匹馬,不知道去了哪裏,老丈可知道麽?”
老人聽到這樣詳細的描述和溫和的語氣,眼裏面的警惕如同春雪一樣飛快地散去,呢喃兩聲,搖了搖頭,道:
“恩人原來是刑部的麽?我也不知道,老頭子走的時候,恩人他還在山前頭坐着呢……”
文士微笑,心中暗道果然。
老人又道:“我隻是看到了一匹馬跑到他的跟前,那匹紅馬很瘦,但是跑得卻很快,性子似乎也很烈,我活了這麽大,從來都沒有看見過這樣瘦,卻能跑得這麽快的馬,像是火一樣……”
文士臉上的微笑瞬間凝滞。
他的雙眸微微瞪大。
老者的話,就像是一道閃電一樣,瞬間将他腦海裏的所有線索聯系在了一起,在他幻想當中,墨刀,黑衣,夔紋大氅,狂而冷漠的刀客飲盡了酒,徐緩自火焰前起身,衣擺振動,轉身看向他,露出了火光之下冷漠的面容。
背後的夔紋大氅抖動着,在背後是烈焰焚山。
他的呼吸驟然凝滞,手掌微微抖動着,扭頭看向了霍然站起身來的同伴,嘴唇微張,吐出四字。
“扶風……”
“刀狂。”
…………………………
西北天魁城·刑部。
這裏和天雄城兩地,乃是大秦西北一帶兩根金梁玉柱,彼此照應,其中天雄城屹立邊疆,而天魁城則靠近内地,往來方便,作爲邊疆和天京城的消息中樞。
西北的天氣一日比一日冷了下來。
一道身影匆匆奔過了院子,幽幽的青石地闆上面,已經布滿了落葉,在他奔過的時候,一片落葉恰好落在他的肩膀。
他彈去落葉,掀開門外的布簾子,帶着外面的寒風沖了進來,裏面的人和他打招呼,他隻笑着回應兩聲,然後将懷中的情報堆放在案桌上。
這裏彙聚了大秦西北一帶十七郡的所有重要消息。
一個有些年紀,雙鬓發白的刑部官吏雙手插袖,似乎身子不好,懷裏抱着個精緻的暖手爐,見到桌上的東西,才站起身來,和同僚快步走去。
這些情報外面的‘封’右上角各有标記,色澤不一,其中大多是青色,這一級别,隻需要摘錄到卷宗當中即可,而藍色,則需要加急處理。
他的視線邊緣突然閃過了一道火焰般的明亮顔色,忍不住輕咦一聲,神色變得鄭重,旁邊一個三十許歲的男子見着了,道:
“這是,立馬要上報天京城的那一級?”
面容肅然的老者點頭,這種情報,即便是十七郡如此遼闊,堪比往年一國的地界,三兩月不過數起,折好袖口,将這一份情報另外取出,然後小心拆開,看了第一眼,輕聲念出:
“西北第一大寇,大荒寨覆沒。”
這屋子裏的衆多官吏齊齊道了一聲好,語氣中有許多快意,大荒寨爲禍西北,訓練有素,又極狡詐,組織人手若多便即退去,滑不溜手,他們數次想要将這些賊寇殺個幹淨都沒有成事。
老者四十年刑部吏,心下自然更喜,隻是不能展露出來,神色依舊嚴肅,隻眼神明亮些許,發現後面似乎還有,随意打開,旋即陷入沉默。
外面寒風吹開窗戶,屋子裏冷了些許,他手掌抖了下,手中的情報竟然飄在地上。
旁邊那三十歲的官吏将其拾起,張了張嘴,同樣沉默,然後将這情報地送給另外一人。
不片刻,這帝國刑部在西北十七郡的中樞陷入極緻的沉默。
刀狂自正面入寨,斬三百餘。
後焚山溫酒而歸,此已不知所蹤。
刑部捉影·鸾并影,報上。
PS:今日二合一奉上…………
感謝白衣染霜華y的十萬起點币,謝謝~
然後,接下來應該還有一章更新,時間的話,可能就會比較遲了吧,大概率是在十點十一點這個時間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