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靈韻盎然的神兵,此刻竟然一片黯淡,麒麟器靈仍舊還在,卻已經萎靡不振,氣機探入其中,流轉一周,其中竟然空空蕩蕩。
神兵麒麟放置于靈地之中數年不曾動用,積累至今的靈韻,頃刻之間,已去七八。
老妪心口一痛,身子搖晃幾下,幾乎坐倒在地,面色已然煞白,嘴唇顫抖了下,終于忍不住低喊出聲:
“不!!!”
……………………………
一滴水落在桌上。
然後被一根手指點住,透明的水液在空中流轉,化爲一個頗爲古樸的文字,停滞了一下,旋即在虛空當中潰散,散落下去,在原本就已經濕了一大片的木桌上增加了少許水漬。
“……又失敗了。”
王安風定定看着潰散無形的水滴,腦海中念頭尚未落下,右手已經擡起,輕敲杯盞,這一次卻沒有水滴震蕩而起,手指空定在空中數息時間,沒有感受到熟悉的濕潤感覺,他才終于回過神來。
“用完了麽?”
王安風瞥了一眼已經幹涸的水杯,松懈下來,朝後靠坐在椅子上,擡手揉了揉眉心,感覺内心深處湧現出了一股疲憊感。
還是沒成。
他這段時間将東方家的那本奇術典籍看了一遍,其中更改星運,逆轉風勢之類的高深奇術他全無半點興趣,隻對一些不需要規儀的奇術上心。
畢竟那些高深奇術,強則強矣,可動不動便要修築祭壇,祈天禱告,或者連接地脈走向,複雜之處,周天星宿,地脈流轉,人世氣運,無一不包。
其中細密處,光是籌算一事便非一般人能做到的,典籍上隻是稍微提及,便叫他頭皮發麻,敬而遠之,再沒有半點看下去的心思。
隻是可惜,這段時間,他就連最基礎的奇術都沒有練成。
倒也不是無法感受到萬物靈韻,他娘曾是東方家最傑出之人,他自己的天賦自然不差,隻是第二日就能感應到靈韻,便在典籍記載當中,也算良才。
隻是在感知之後,調用靈韻的時候出了岔子,氣機溝通百脈,更有一路殺伐煞氣。
勉強調動而來的靈韻,還不等他操控,便被煞氣沖撞,直接散去,半點不存,繼而被氣機卷起,化作同源。
他這幾日試了不知道多少次,竟連一次都沒能成功,若非運用書上的心法可以感受到天地靈韻,他幾乎要以爲這本書是東方凝心唬弄自己的冒牌貨。
不過這倒也解釋了既然奇術能有種種妙用,爲何東方家還要分成兩脈,一派修武,一脈奇術了。
無他,若是沒有修出什麽水準的時候倒還好,武者一入中三品,溝通天地,便是一身浩大氣機,若是原先修行奇術的水準一般,登時要給沖得支離破碎,再難彙聚,如家有萬金不得其門而入。
而反向測度,若是奇術修行到了能夠借用天機的地步,那麽體内氣機也難以存留,再如何苦修,也沒有辦法撞破龍門,踏上中三品。
畢竟武道奇術對于天地靈韻氣機用法不一,一者在于調用,如同汪洋入江,重點在‘流’,如水得流而活。一者在于吐納,則是天地入我懷中,重點在‘存’。
兩條道路本就殊途,修行武道者學着借天機,隻一刻便被體内氣機卷而吞噬,而專修奇術者雖然一開始便能感應天機靈韻,但是體内完全留不下一絲半點,方才修成,便即散去,想要兩方全部涉獵,不過是癡心妄想的事情。
王安風看了一眼桌上的典籍,臉上有些無可奈何,原本還打算趁着感應靈韻,沒有被氣機席卷的間隙操控,可惜總也不能成功。
一連數日,這個時候隻覺頭昏腦脹,那種倔強才有些消散下去,不得不承認自己怕是連最基礎的奇術都沒法子入門。
可是理智上知道是這樣,内心還是沒有辦法放下,在剛剛開始接觸奇術的時候,他自己自覺得應該以武功爲主,什麽奇術之類,看看便好,可是現在連入門都沒有辦法,反倒是不肯放松了。
就連東方熙明叫他下去吃晚食的時候,右手持箸,左手還是垂落袖口,依舊不斷勾勒,自然沒有半點效果,如同那些方士招搖撞騙時候畫的鬼畫符一樣。
他這樣入魔一般魂不守舍的模樣,當然是逃不過其他人的眼睛,離棄道古怪看他一眼,心裏知道這是在嘗試東方家的奇術,那東西是東方家家傳的本事,他知道的也不多。
反正那些什麽奇術修行慢得很,又有幾人能吃他一劍鎮嶽的?
老人咽酒,随意去想。
這邊離棄道漫不經心,倒是東方熙明第二個察覺到了王安風異樣的,倒不是她眼力敏銳超過了薛琴霜,宮玉等人,隻是後者畢竟都是女子,無論如何不可能時時刻刻盯着王安風看。
就是發現後者有些不對,至多也隻是覺得他今日魂不守舍,不會深究,而東方熙明不同,就算是再被分化,也是東方家的子弟,同宗曾經有過天下至強的方士。
在離棄道之後,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天機靈韻的變化。
一雙墨黑的眼睛在這客棧一樓裏面滴溜溜轉過了一圈兒,便落在了王安風的身上,可是後者現在大部分心思都在腦子裏那個古怪文字裏面,沒有如同往日那麽敏銳,第一時間作出反應。
東方熙明看着王安風筷子夾着辣椒往嘴裏面放去,咬着竹筷聚精會神想了想,突然一下跳下椅子,一手搭在桌上往下貓去,看到了王安風手指娴熟在空中畫了一個古樸熟悉的文字,先是微微一愣,就要開口。
未曾想頭上便挨了不輕不重一記手刀,口中下意識啊呀一聲輕呼,雙手抱頭擡起眼睛來,看到旁邊呂白萍一手持箸,坐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視,看也不看她,東方熙明當下有些委屈道:
“呂姐姐……”
這一下低柔嗓音,呂白萍裝出的模樣登時破功,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神色,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姑娘家的,吃飯時候上蹿下跳,成什麽模樣。”
“起來坐好。”
東方熙明從小受到東方宗家一脈的戲弄,呂白萍這樣的管教她反而頗爲生受,哦了一聲,老老實實起身坐好,這一個小小插曲,反倒是讓王安風從那種近似入魔般的狀态裏掙脫了出來,手中不斷重複的動作微微一頓。
當下注意到方才發生的事情,看向那邊兩人,微笑道:
“怎麽了?熙明……”
東方熙明正捧着碗老老實實吃飯,王安風發問,勉強壓下去的好奇心一下子就又出現了,眼眸微亮,道:“阿哥你剛剛是在習練奇術麽?!”
王安風心中微有訝異,旋即想到自己當時能夠找到東方熙明就是因爲後者用了血脈奇術的緣故,自己不過初學,肯定瞞不過她,當下沒有遮掩,大方承認道:
“不錯。”
聲音頓了頓,有些遺憾道:
“隻是可惜,一直都入不了門……”
東方熙明嘴裏咬着竹筷,道:“這樣很正常啊……”
王安風微微一怔,旋即聽到東方熙明道:
“能夠隻憑借自己一人,空手畫出剛剛那個的,往上推三百年,也隻有三個人而已,那個古代文字的意思好像是‘藏’,是太古時候,倉颉傳下來的少數文字之一,我也隻是因爲爺爺提起過,所以認得。”
“藏者,匿也,是可以讓方士從天機遁逃的奇術,據傳說,是古代惹下大禍,生靈塗炭的方士們,用來躲避天地劫數的手段。”
“很難很難的……”
王安風心中怔了下,面色如常微笑道:
“是嗎?原來這麽難。”
“不過我也隻是随便試一試,沒想到一下就挑到了最難的,倒是好運氣。”
“吃飯吧。”
“嗯。”
東方熙明心裏沒有生疑,心中好奇解開,便專心對付桌上的美食。今日廚子做的是劍南道一帶的雙椒雞,青色紅色辣子切成小段爆炒,雞肉也切成了一般大小,翻火爆炒,流汁慢炖,滋味入肉,非但沒有半點幹柴,反倒多汁。
一口咬下,雞肉柔嫩,脆骨咔擦有聲,别有風味,藤椒之麻混合着雞肉香氣,與辣味一同在唇齒間翻滾,然後一路帶着香氣進入肚中。
愈辣,愈加讓人着迷,東方熙明久處于蓬萊,沒曾吃過這種味道,當下即便滿頭大汗,嘴唇微紅,也不肯放箸。
吃了一會兒,王安風放下碗筷,似乎随意問道:
“對了,熙明。”
東方熙明忙裏偷閑,擡頭看他。
王安風溫和笑了下,若有所思道:
“那三個人裏,包括那位東方小姐麽?”
………………
片刻之後,王安風回了自己的客房,手中握着那一卷奇術典籍,心中不知是該生氣惱怒,還是應該哭笑不得,翻了翻之後,直接扔在桌上,揉了下眉心,道:
“千防萬防,竟還是給擺了一道。”
“無論如何你是不肯吃虧的麽?東方……”
這典籍自然不是假的。
非但不是假的,反倒真的如同真金白銀一般,屬于即便是在東方家中,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翻閱的那一類,少說也是要長老,或者天資橫溢,獨步一時的傑處弟子。
基礎的功夫和高深的典籍之間,自然是有着巨大不同。
可王安風當時第一次接觸到奇術傳承,竟然沒有懷疑——他本應該警覺到的,若隻是基礎的入門典籍,哪裏還需要在文字上設立下‘奇術修行不足不能看太多’的限制?
又如何會涉及到需要開星設壇,超過三百人參與的規儀?
直至東方熙明一口叫破,他才意識到,東方熙明給了他的不是什麽大路貨色,恐怕是奇術一脈中一流典籍。
暫且不提他武功已經修行到這個高度,根本不可能重修奇術到達那個高度。就算是他沒有修行武道,隻給一本頂級典籍,他也絕對沒有辦法入門。
這典籍中所涉獵境界極高,仿佛懸崖峭壁,擡手可摸雲霧天穹,卻偏生沒有登山之徑。
他就是再如何天賦異禀,再怎麽勤學苦練,也沒有辦法入門的,不積矽步無以至千裏,更不必說學會這些即便是在奇術當中,也算是第一流的秘術。
王安風擡手敲了敲眉心,想及東方凝心性情,覺得以對方拿一城作爲棋盤棋子的器量,應當不至于在這個時候還用出這樣小器量的手段來,凝眉沉思,突然想通一節,歎道:
“原來如此,看來我隻不過是個中間人罷了,這東西恐怕是給熙明的,玉佩,典籍,什麽都給了熙明,手筆竟然如此之大。”
他眉頭微微皺起。
“你究竟想做什麽?”
對于東方凝心的行動,他因爲知道的東西太少,根本看不破,視線落在了那本典籍上,突然想到,前者既然已經成爲了整個東方家這一代最傑出之人,那麽上面的奇術,理應已經全部掌握。
那麽對方爲什麽還要将這典籍随身攜帶?
恐怕當真如他所想,這本典籍很有可能就是爲了東方熙明而準備的,就算沒有他王安風追上去,等到時機恰當的時候,都會出現在東方熙明的手中。
但是,爲何?
當下左思右想,卻始終難以看破,王安風皺眉,将這典籍直接收好,并沒有打算将其交給東方熙明,最起碼在沒有确認了東方凝心目的的時候,不會轉交給她。
正當他收心,準備打坐的時候,手中佛珠突然微微亮起,耳畔響起了熟悉的淡漠嗓音,動作微微一頓,旋即如常将窗門關上,盤坐床鋪上,氣機引動手中佛珠。
轉眼之間,更疊天地,眼前重又是少林寺,喚他來這裏的文士坐在竹椅上,正在擡手飲茶,神色淺淡,在王安風出現之後,不等後者行禮,右手一拂。
桌上一物化作流光,伴随隐隐咆哮,朝着王安風激射而來,王安風上前一步,右手揚起,指尖搭在了那道流光之上,手腕順勢一抖,手肘,手臂,化作一圓,将那流光上的勁氣卸去。
那物砸落在地。
王安風擡眸看向青衫文士,道:
“先生,這是……”
赢先生放下手中的茶盞,敲了敲椅子,淡淡道:
“先前那一道麒麟鎖。”
“當然,現在已經不是麒麟鎖了。”
“拿起來看看。”
王安風此時垂眸往下看去,看到深坑當中,散去流光的東西,竟然是一對樸實無華的露指拳甲,全部都是暗沉沉的黑色,極不起眼。
王安風記得這東西的氣息原本應該是一道鎖才是,不知道經曆了什麽才會變成這樣,但是他也沒有多問。
自小而大,見識過的不可思議太多,剛剛開始還會整夜整夜睡不着,去想個爲什麽,可這麽長時間過來,早已經見怪不怪,養成了波瀾不驚的心境。
當下俯身将拳甲取出,觸手冰涼,卻并不是金鐵玉石一類堅硬的質地,反而頗爲柔軟,戴上之後,主動覆蓋在他雙手上,然後逐漸變化,緊緊貼合他的手掌和指節。
王安風深深吸了口氣,體内氣機湧動,頃刻之間三百轉,一息叩昆侖,五指微微緊握,朝前搗出一拳,氣機勾動,伴随一聲咆哮,身後浮現一隻一丈高麒麟虛影。
鱗甲細膩如真,按爪咆哮,怒目威嚴,氣焰彪炳,直上十數丈高空,扭曲視線虛空,即便沒有氣機繼續支撐,仍舊在嘶咆數息之後,方才化作流火,四下擴散,緩緩散去。
滾滾熱浪,即便沒有主動激活靈韻,也顯現出了極強的壓迫力,王安風腳下的青岩幾乎有琉璃化的趨勢。
王安風緩緩低頭,看着雙手拳甲,有些發懵。
這是,神兵麒麟鎖?!
他看過許多典籍,知道神兵,哪怕隻是神兵的一部分,都極爲桀骜,不隻是人選擇兵器,也要兵器中靈韻選擇主人,如此方才有‘認主’一說。
若是強行逼迫,神兵爆發之下,便是宗師也得吃苦,更有可能直接遁走,至千萬裏之外,再也尋不回來。
他本将這看作是先生又一次的考驗,已經調動氣機,準備好要強行壓制神兵靈韻了,但是這雙拳甲中的麒麟靈韻幾乎配合得不像話,全然沒有神兵的傲氣和自覺。
此刻靈韻湧動,主動将神兵特性‘告知’王安風。配合的程度,幾乎讓他想到了大涼村王叔家裏那隻躺在地上,露出白色肚皮的大黃狗。
文士平淡的聲音的聲音響起:
“和尚給起了名字,左手金剛,右手般若。”
“合二爲一,稱之爲普度。”
王安風看着雙手拳甲,低聲喃喃:
“金剛,般若。”
神兵靈韻中的信息用類似于以心印心的方式流過靈台,因爲過于配合的緣故,這兩件拳甲的功用已經盡數被王安風明了。
金剛力有千鈞,靈韻蓄滿之後,每一拳效果都不遜色于佛說力士移山經,般若引動靈韻,烈火麒麟,方圓三丈,銷金熔鐵。
二者合一,金剛般若,普度衆生。
王安風自拳甲上收回目光,文士敲了敲扶手,淡淡道:
“此次讓你回來,不隻是給你拳甲,還有另外一事。”
“你可還記得窮奇的安排?”
王安風神色微凝,想起了那個心機深沉的青年。
文士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輕描淡寫道:
“要不要見他最後一面?”
PS:今日二合一奉上……五千兩百字~
PS2:然後評論和本章說已經被關了好像,得要過幾天才能解鎖……就是不知道具體要多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