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個時間,天氣悶熱得厲害,在此地所住之人不多,行人稀少,便不會暴露出行蹤來,作爲暗中碰頭的地方,卻是再合适不過,極爲妥帖。
老江湖的老辣處,從來隻在細節處看得最多。
許世華此時坐在了樹下石桌旁邊,衣襟半搭着,露出來一條臂膀,他前些日脫身時候,被葉柱華以心胸中一口雷霆氣機馭劍,刺穿肩膀,好在這年輕書生同時也精通雌黃之術,劍鋒才沒有傷到他筋骨。
那貫穿傷勢看上去恐怖,不過隻是小傷,于七品武者都能夠靠着氣血沸騰流轉痊愈,若是用上上等傷藥,不過是十多日功夫,幸虧隻在夜色中,否則怕是要給人瞧出端倪來。
此刻許世華看着走來的葉柱華,皺眉道:
“來得實在是有些遲了。”
葉柱華面含歉意,拱手誠懇道:
“卻是沒有辦法,師叔祖雖然說性子有些偏執古舊,卻并非是無智之輩,若不是而今距離我一葉軒山門隻有不過百餘裏距離,師叔祖欣喜之下放松惕醒,我也不敢過來,茲事甚大,恐怕有失。”
“如此,還請許前輩多多包涵。”
言罷又是深深一禮。
許世華心中本有幾分怒氣,可是看到了葉柱華如此誠懇,而今日他也确實沒有拒絕,直接過來,這怒氣也便消了些下去,雖還有些不忿,卻也不至于當場發作。
他此時似乎正在飲酒自酌,擡手倒了兩杯酒,擡眼看了一眼葉柱華,道:“今日天氣悶熱,葉小兄不如過來吃一杯冷酒,也舒服些。”
葉柱華溫和颔首,答應下來,踱步走來,他穿一領藏青色暗紋長衫,玉冠束發,雖不是十成的俊秀,卻有七成的溫潤,坐在桌上,兩根白皙手指拈起了酒盞,閉目輕輕吸了口酒氣,含笑贊道:
“好酒。”
言罷一手拈杯,一手拂袖,正欲擡手飲時,那邊許世華冷笑道:“書生不怕酒裏有毒?”
葉柱華動作不變,仰脖将那酒水一飲而盡,然後将空空如也的酒盞給前面那許世華一看,坦然微笑道:
“晚輩既然過來,自然便不會懷疑前輩,否則以前輩身手,若是當真想要取晚輩性命,又何必需要下毒這等手段?我也隻得引頸就戮。”
“這酒果如晚輩所想,清冽而有回甘,大善!”
許世華陰翳面色稍有和緩,再給他倒了杯酒,聲音平緩道:“以章左聲少宇劍的名氣,我自然不會如此。”
“就算是老夫的脖子練得再硬,也比不過少宇劍輕輕一斬,我雖然已經五十餘歲,卻還是惜命,不願意這樣簡單就死了。”
葉柱華笑道:
“師尊淳淳君子,自然不會做出這等事情。”
許世華嘿然一笑,不置可否。
兩人飲酒閑談,卻都不談正事,如同是入了青樓花魁房間裏的男子,大多心裏早已經猴急,卻還要裝得從容不迫,省得給人抓了把柄。
隻是去說風月,說逸事,直到一壺酒已經飲了大半,那許世華面上已經有了些不勝酒力的紅暈,才将又空了的酒盞放在桌上,出身尋常,耐性終究落了下風,長歎一聲,道:
“葉小兄,老夫便也不和你在這裏猜謎了,你先前尋我要做的事情,老夫已經如你所願,想來你踩踏着老夫和夏侯氏的肩膀,應該已經得了吳穹那老兒的信任。”
“那先前說好的事情,可否兌現?”
葉柱華點頭道:“自然應該如此。”
然後從懷中取出了一本手寫的秘籍,輕輕放在桌上,朝着許世華的方向輕輕推了推,輕聲道:
“這是我一葉軒的上乘内功典籍,也是玄劍門那個五品劍客一直求而不得的東西,雖然說是内功典籍,其中輕功,拳腳,指法穴位,劍法皆有,後面還附着了三張丹方,權當晚輩所送。”
“有此秘籍,許前輩之孫自然能夠改頭換面,走上一條足堪稱道的正道武者之路,等到了時機成熟,晚輩會想辦法将他收入我一葉軒當中,難以承諾太多,卻足以給他一個真正的弟子身份。”
許世華心中狂喜,幾乎失态,伸手一下将那厚實的秘籍抄本抓在手中,打開來後一股油紙香和墨香撲鼻而來,顯然是才抄寫完畢,令人心曠神怡,許世華低下頭來仔細翻閱,葉柱華也不着急,隻是任由他施爲,老神自在。
許世華本已經是五品的武者,雖然出身貧寒,走過了許許多多的彎路,但是眼力和見識不缺,認得這确實是最爲正宗不過的儒家典籍。
仔細翻閱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許世華才将手中秘籍合上,握在手中,面容上神色和善許多,歎息一聲,突然自嘲笑道:
“自古真傳一句話。”
“這一句話便是門第。”
“爲了這一句話,老夫給人做牛做馬,連人都算不上了,如今臨到晚來,還要失了晚節,背叛宗家,隻是爲了給子孫求一個綿延福運,這臨到頭來,秘籍到了手裏,反倒覺得說不出來感覺。”
葉柱華笑道:
“憐子情深,老前輩也是性情中人。”
許世華自嘲道:
“公子還是勿要如此說,老夫自知不是什麽好東西,隻是這事情,呵……說不出啊。”
“夏侯家是真的不行了,不提老夫有這般爲小兒女計的私心,就連那死在了客棧的魏錦平,心裏面也是有其他的算盤,他還以爲老夫不知,笑話。”
“夏侯一脈本就是以客卿衆多才能夠立足于江南道,稱爲四大世家,而今家族中分崩離析,客卿各自都有私心,怕是長久不了,他日裏葉小兄弟你執掌了一葉軒之後,若有雄心,不若對夏侯家下手。”
葉柱華正色抱拳一禮,道:
“多些前輩指點。”
許世華撫須,複又垂手看着手中典籍,歎息一聲,這一聲裏面酸甜苦辣鹹,也隻他自己曉得,一氣呵出,卻又想到了家中惹人憐愛的小孫子,便又升起欣慰歡喜來。
突又想起了一事,這地方距離一葉軒已經不遠,約莫明日可達,眼前這書生既然做下了這許多事情,往後定然是要這一行人翻臉。
兩名女子武功高朝,葉柱華那一日應該也曾得見,但是那穿着樸素的仆役手段隐蔽,怕是不知,沒個防備,怕是要糟了暗算。許世華此時心中已無其他想法,當下便擡起頭來,準備把這事情告知于葉柱華,也好讓他心裏有所戒備。
可才擡起頭來,卻感覺到一陣暈眩,以他能夠力搏獅虎異獸的體魄,竟然身子搖晃,幾乎砸在了石桌上,掙紮着擡眸,眼前視線晃動,仿佛同時有三五道殘影晃動。
許世華久經江湖,如今怎得不知道,自己千防萬防,終究還是着了道,中了劇毒,此時視線低垂,才看到了那書生腳下一片濕潤,有酒氣撲鼻,方才的酒竟然是半點未沾,以手段運轉于經脈,此時方才排出體内。
他想要說話,卻已經沒了說話的氣力,一生厮殺至此,他此時心中卻無有怨恨,隻緊緊抓着了手中秘籍,看着那書生方向,心裏面隻想要求葉柱華以他好友的身份,将這秘籍送給他的孫子。
爲此甚至于可以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訴他,包括那仆役的高明截脈手段和如何戒備。
但是他已經沒了這力氣。
不知是怎樣的劇毒,竟然連已經觀山河養氣機的中三品武者都難能抵禦住,也不知道是何時中的毒。
葉柱華站起身來,慢慢走過去,從死不瞑目的許世華手中接過了那本秘籍。
展開來後,有撲鼻的油紙香和墨香。
他将秘籍扔在地上,看着這因着憐子之心而死不瞑目的江湖高手,呢喃道:
“既然是下三流的子孫後人,便應該世世代代做你的仵作,區區隻比娼妓高一籌的人,妄圖讀甚麽先人道理?”
“浩然正氣。”
“你如何配?”
吱呀聲中,給合上的木門竟然給人推開來,一名年有三十餘歲,兩縷長須,模樣儒雅的男子面有潮紅,左右手各環抱着一名模樣秀麗的年輕女子,身後還帶着了兩名仆役,一名俊美不遜女子的少年。
一推門進來,看到了獨立于院落中的書生,隻因着喝多了酒,一時微呆,未曾發出聲來,等到想要叱責的時候,卻看到了那書生沖着自己微微一笑,拱手道:
“後學末進,見過先生。”
那儒雅男子當下隻道是想要功名想瘋了的學子,看那桌上還有個醉酒的老頭子,眉頭縮緊得越發厲害,隻因爲此時攜妓歸家,不好讓人看到,揮手讓仆役關上了門,方才斥道:
“你姓甚名誰,擅闖……”
聲音尚未落下,那書生已經向前兩步,面容微笑,卻不回答,手中滑落一柄匕首,擡手幹脆利落将這中年文士的脖頸割了一半,鮮血淋漓,先前放松下來的幾人幾乎就要叫出聲來。
可是以六品武者的反應速度,如何會讓他們如此,隻是數息時間,無意回來的幾人便死了個幹淨,縱然那些嬌豔女子亦是如此,葉柱華一身青衫上卻沒有半點的血迹。
他整了整衣衫,才踱步出去,模樣俊秀,落落大方,像是訪友而歸的士子,未曾惹人生疑,臨行時候,還将漆成朱紅色的大門很小心地關上。
不片刻後,熊熊大火自院落中燃起,将痕迹和脈絡的終端吞噬。
綿延周圍數座房屋,才被撲滅。
PS:今日第一更奉上…………三千兩百字
感謝再見熊熊的萬賞,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