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當中,李盛負手而立,看着前面近在咫尺的客棧,臉上略有些許恍惚。
死戰之後的推杯換盞,長歌當哭,似乎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的記憶了,若是身上沒有這一身蟒服,若是沒有手中的聖旨,他或許也會上前敲門,像是過去哪樣,微笑和公孫靖讨一杯酒水喝。
但是現在不同,無論王安風是否同意,手中的聖旨點明了要王安風承擔定國公的爵位,朝堂江湖不兩立,他今日去的終究遲了一步。
江湖上一代新人換舊人,有的是法子,可神武府偏生用了這個江湖上從古至今最有分量的方法開府立派,宗師飲恨,超過四千名江南道武者喋血。
不說曹東林本就是不靠神兵利器,以自身實力成名的宗師,那四千多名江湖武者可不是些沒有名字的小魚小蝦,雖算不上是如何強的高手,也算是一派支柱,此次盡數死在了這裏,不知道多少門派一下子給打斷了脊梁骨。
江南道江湖一日重創。
神武府之名不日必将震動天下,沾染了血腥味道的牌匾,江湖上或有不服,卻無人能夠忽視。
而若是依這聖旨所言,繼承定國公的爵位府邸,王安風自然不能夠繼續成爲神武府的府主,而若是神武府歸于定國公下轄,則今日血戰就又要大秦朝堂背負,惹得天下第一莊莊主再度入京。
他今日來此,注定掃興。
李盛微微歎息一聲。
擡眸看着天上明月,從層層疊疊雲霧中升起,月色清冷,和往日裏無異,若是閉上眼睛,聽得耳畔聲音,幾乎要分不清此時是在記憶中的過去,還是現在。
夜深露重啊……
吱呀一聲輕響,李盛自回憶中恍惚回過神來,睜開眼睛,看到了前面木門打開,一身藏青色長衫的王安風站在了喧嚣人群之前,正平靜看着自己。
王安風揮手讓身後讓關上了門,然後一手提着酒壇,一手端着兩個深色酒碗,大步走到了李盛的旁邊,兩人并肩站着,一個看着客棧,一個看着安靜的村莊,王安風主動開口問道:
“李将軍來了,爲何不進去?”
李盛笑了笑,道:
“當不得将軍。”
王安風側過身來,先是擡手指了指身後的客棧,然後順勢将手中酒碗擡起,道:
“我在玉墟觀裏,聽一位老人家講了許多許多的故事,那些故事裏面,那位名叫李盛的一直是将軍。”
“……終究隻是故事了。”
王安風不置可否,将手中酒碗舉了舉,道:
“可要喝酒?”
李盛灑脫一笑,接過了酒碗。
是尋常村鎮客棧裏常用的那種粗陶酒器,觸手感覺厚實,和宮中稱爲雲樽的美玉酒盞截然不同,那種酒盞用了上等的美玉,觸手感覺永遠溫暖細膩,像是美人肌膚,但是用慣了這等上好酒器,粗陶酒盞也别有感觸。
當年他們最狼狽的時候,陶碗摔做幾半,盛酒豪飲,也狼狽不堪,也意氣風發,喝醉了好像整個天下都是他們的。
今日卻不剩下幾人。
王安風扣着酒壇,控力精準,在酒碗裏倒滿了酒,村子裏自己釀的酒水,不說朝堂上貢酒,連縣城郡城裏酒館酒肆裏的東西都比不得,酒水甚至還有幾分渾濁,味道刺鼻。
李盛仰脖灌下酒去,道一聲好酒。
王安風仰脖飲酒,擡手再倒,一碗再一碗,喝盡了三碗好酒,李盛心中竟然已經升起一絲罕見醉意,王安風将手中空了的酒壇輕輕放在了地上,道:
“李盛将軍來這裏,是找我的?”
說到這裏他微笑了一下,道:“店家以爲是找我們尋仇的人,和我說了一下。年前在扶風郡中曾經見到過将軍,加上玉墟觀的故事,印象算是深刻。”
李盛此時方才知道他如何會出來找自己,怔怔然頓了頓,才歎道:
“你在細膩處,和你爹一般無二。”
王安風輕聲道:
“多謝。”
李盛将手中的酒碗放在了旁邊一處磚石壘起來的低牆上面,右手擡起,暗色的袖袍在風中鼓蕩,月色下,猙獰的蟒蛇暗紋突然變得清晰,似是要沖将出來。
袖擺垂落,一根紫檀木長盒就這樣擺在了王安風的面前。
上面有騰龍的暗紋。
王安風擡起眼眸來,看着李盛,道:
“裏面是聖旨?”
李盛點了點頭,道:“先前陛下并不知道大帥他有子嗣在,之後發現了之後也有布置,此次知道你現身之後,遣我來此,講這聖旨給你。”
“接過聖旨,你從今日起就是大秦第一等定國公,位比親王,世襲罔替,陛下所在一日,大秦朝堂江湖無人能動得了你。”
王安風沒有動手。
遠處不知道哪一家的狗突然驚醒,然後便是一連串兇猛激烈的犬吠,引得整個村鎮的雞鴨狗都醒過來,亂了夜色。
李盛微笑看着他,過去了許久才歎一口氣,道:“來這裏之前,我就已經猜到了你很大可能是不願意接這聖旨的,但是,你不打開來看看?”
面白無須的笑虎微笑強調道:
“這個可是封你爲定國公的聖旨。”
王安風斂目不答,隻是俯下身來,擡手扣住了那個已經空空如也的酒壇,稍微晃了晃,然後轉過身來,朝着客棧走去,道:
“沒有酒了,我去重新取一壇。”
等到他再出來的時候,在這月色清涼如水的院落當中,卻已經看不到一身黑衣的笑虎李盛,隻是在矮牆那邊兒放着兩個粗陶酒碗。
王安風似乎并沒有感覺到意外,走到那一座矮牆旁邊,給兩個酒碗倒滿了酒水。
然後端起了自己的酒碗,有些渾濁的酒水上面倒映着月亮,王安風端着酒碗輕輕碰了下另外一個酒碗,發出清脆一聲響,仰脖将一夜月色一飲而盡。
李盛踏足虛空,黑袍翻卷,瞬息之間已經沖破了雲霧,明月高懸,雲霧翻騰其下,他曾經登過天山,去過北海,這樣的景緻毫不遜色于最壯麗的海上風光。
右手抓着盛放着聖旨的紫檀木盒,被朝野文武忌憚的李盛看着明月,呼出一口酒氣,長歎一聲,呢喃道:
“好久不曾飲酒了……”
“未曾想,王安風竟然是這樣的性子,和當日所見變了許多……”
他面上浮現微笑,想到了年前扶風郡裏發生的事情,想到了那一日血戰登上扶風百層樓上,哪怕做的是很豪氣的事情,卻都有些面紅耳赤的腼腆少年。
然後又想到了今日所見踏龍掣雷的江湖武者,月色之下從容飲酒的神武府之主,明明隻是半年時間,卻總覺得已經過去了很久的時間。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二十三年前。
有一襲白衣渡江而來,入二皇子營帳,秉燭長談,出則有神武府,不過短短半年時間,能夠斥千百年世家,鞭笞天下,繼而提兵長擊萬裏之外。
不愧是父子。
但是王安風終究是王安風,不是王天策,李盛腦海中逐漸有了兩個人,而非是王天策和王天策之子,畢竟……
他擡手擦了下嘴角,似乎還留下了些許的酒氣,浮現一絲笑意。
當年那狷傲疏狂的書生,可不會在拒絕之前,還要邀人飲酒盡興,縱然拒絕,也絕不會如此風平浪靜。
李盛微笑長歎。
“許久沒有喝酒了啊……”
今日飲酒,直将這客棧數年的存量都給喝了個幹淨,不知道多少人直接就醉倒在了桌子底下,客棧掌櫃和小二手足無措,打算将這些醉鬼攙扶回去他們自己的屋子裏,卻發現根本攙扶不動。
明明塊頭看上去并不如何大,卻極爲地沉,仿佛都是生鐵打造的一樣。王安風擺了擺手,讓掌櫃他們不必在意,那有些年紀的老掌櫃才回去了自己的屋子裏休息。
王安風将最後一壇酒喝盡了,才回了客房。
他擡起右手,看着佛珠,伴随着流光,在這鎮子裏的客棧裏消失不見,重新出現的時候,眼前是少林寺的景緻,是孤峰的峰頂上,沒有看到吳長青,沒有赢先生,古道人,沒有鴻落羽。
穿着樸素僧袍的僧人站在他的面前,一手扣着佛珠。
王安風雖然飲了酒,但是精神依舊如常清明,這一次足足過去了兩月的時間,才重新看到了圓慈,心中感覺自然複雜,不知道該如何分說,幹站了片刻,才想起來要上前行禮。
圓慈臉上有溫和微笑。
擡手在王安風的頭頂黑發上揉了揉,輕聲道:
“安風。”
王安風擡眸。
僧人似乎極爲感慨,臉上微笑稍微收斂,輕聲道:
“你做得很好。”
王安風心中大動,不知道該如何說,然後看到眼前僧人臉上竟然浮現一絲罕見的揶揄笑意,道:
“是赢先生說的。”
“這一次不能出手,也是因爲耗盡了靈韻,後面這句,是落羽要給你解釋的。”
天空中突然有悶雷滾滾,僧人一派正氣,王安風輕笑出聲來,似乎是酒勁上湧,雙臂展開,一下子朝後躺倒在了突然自平地中出現的茂密草叢中,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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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郡地處北地,是北地郡縣中第一等雄城。
而宛陵城是在丹陽郡中,在江南十三郡。
王安風若隻去管自己的話,來往最多不過一兩日,但是這個時候不一樣,若說和他同行的青濤騎還算是武功不差的話,那些山寨的武者功夫真的不堪一提。
索性一路拉練,背負了沉重鐵石,從江南道一直奔到了扶風郡西定州城之外。
先前在那山谷裏的時候,尉遲傑曾經和王安風說過,若要在江湖中立下神武府的根據,需得要有萬人以上幫衆,有自己駐地,有種種條件,王安風卻隻是微笑說等到回了扶風郡就好。
那個時候,尉遲傑心中就多少有些預料,但是依舊未曾想到會是這般大的手筆。
足足上萬不止的幫衆,占據一側絕壁天險的駐地,随意看去,平和之下,處處都是殺機暗藏,雖然再沒有武者能夠和經曆了絞殺宗師之後的青濤騎比拟,卻也絕不簡單,令行禁止,一股鐵血煞氣撲面而來。
趕來相見的還有一名看起來有幾分木讷的青年男子,穿着一身灰色麻質衣服,一頭黑發發梢處竟然有些泛起紅色,隔着還有十多步遠,就快步迎了上來,笑得開心,卻又在王安風身前四五步的時候止住,臉上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
“王兄……”
司寇聽楓神色平靜,從這青年身上掃過,感受到和大秦正統内家真氣截然不同的氣機,心中了然。
川連。
原本是扶風郡藥師谷将來的谷主培養,藥師谷被一位不世出的高人扛山而走,就此覆滅,之後流落江湖,入了扶風郡巨鲸幫當中。
一身武功似乎已經化去,曾經出手兩次,都有六品以上的實力,未見極限,出手總是從容,竟然有兩分深不可測的感覺。
薛琴霜也同樣認出了川連和緊随其後的夢月雪,當年在學宮中也曾打過交道,當下主動招呼,笑吟吟道:
“川兄,夢姑娘……”
川連微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面上隐隐有些尴尬之色,連連抱拳道:
“原來是薛兄……”
薛琴霜微笑道:“當日扶風一别,至此已經三年有餘,兩位看來倒是風姿更甚……”
川連連連擺手,面色微紅,道:
“哪裏哪裏,額,不,薛兄客氣了……”
夢月雪看了一眼旁邊不擅和人打交道的師兄,心中暗歎口氣,主動接口道:“薛大哥風姿氣度,亦是一如往昔。”
川連大松口氣,夢月雪察覺師兄模樣,白了他一眼。
薛琴霜若有所思,微笑道:
“看來此次來得卻是巧,不日當有好酒可喝。”
川連有些茫然,夢月雪面上卻浮現一絲紅暈。
這邊是久别重逢的寒暄,那邊尉遲傑卻已經上上下下将這一處駐地看了個遍,越看越覺得欣喜,呢喃道:
“若是在這裏據陣而守的話,拿下曹東林或者并不需要如此大的代價,縱然是那軒轅家的老一輩厮殺過來,應當也能夠擋得住……”
“那什麽老不死的軒轅鴻升……”
心中忍不住暗罵出聲,覺得這所謂的江湖大人物,若是真有膽量,何不去找朝堂上那個最大的出氣,那樣子縱然一死,也還能算是一條好漢,專門找小輩出氣,果然是老而不死是爲賊。
老賊!
當日事情,親耳聽到的隻王安風三人,之後告訴了公孫靖和尉遲傑幾人,可是這一路行來,隻能夠探查到了神武府聲威一日強過一日,軒轅家卻一直安靜,未曾有什麽變化,仿佛當日隻是曹東林虛張聲勢。
公孫靖将原本的幫派旗幟取了下來,然後雙手捧着那有神武二字的旗幟,一步一步走到了幫派駐地的最高處,極爲鄭重将之換上。
血色旌旗随風而動,烈烈如火。
衆人下意識止住了交談,擡頭去看。
“不錯吧……這旗子有些時日沒有看到了,天下剩下來的沒有多少,兵部有一份,宮裏約莫有一份,那些老卒子手裏面,約莫也還有些……”
王安風的身軀僵硬。
在他旁邊,不知道何時出現了一位穿着青色長衫的老者,身子挺得筆直,眉目豪邁,卻穿文士打扮,面容似乎有些感慨,有些遺憾,輕聲呢喃。
王安風慢慢回頭頭來,看着熟悉的老人。
老者對他笑了笑。
“離伯……”
轟然聲響,青濤騎中神武老卒猛地半跪在地,那些能夠奮力與宗師厮殺的鐵卒雙目瞪大,身軀顫栗不止。
站在神武軍旗旁的公孫靖半跪在地,聲音沙啞,道:
“末将公孫靖,見過離将軍!”
青濤騎終于意識到了什麽,在一瞬的僵硬之後,整齊劃一以軍中禮節半跪在地,仿佛綿延波濤,整個按照神武規章而組織的巨鲸幫,或者神武府,一個一個跪倒在地。
旁邊出身于天下第一莊的司寇聽楓心髒轟然加速跳動,雙眼擡起看着那青衫老者,想到了莊中典籍所載事項,緩緩拱手行江湖禮,道:
“司寇聽楓,見過離老前輩。”
尉遲傑呆住,呂白萍和林巧芙有些手忙腳亂,宮玉隻是按劍行以劍者之禮,不發一言。
薛琴霜神色鎮定,行以晚輩之禮。
青衫老者看着沉默行禮的神武府衆人,笑罵道:
“起來吧,還跪什麽跪,還有公孫,你那模樣算是個什麽樣子,一個主将這種模樣,讓人看了笑話。”
公孫靖站起身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老者揮手笑罵他們還不快滾去幹活,才收回視線,沖着旁邊行禮的司寇聽楓淡淡颔首,對于宮玉卻頗爲贊賞,開口道了一聲不錯。
看到薛琴霜的時候,卻咧了咧嘴,臉上皺紋堆起來,仿佛一下子就從高高在上的宗師前輩,轉戰六國的頂尖名将變成了住在旁邊院子裏的老人,上上下下看了看,然後豎起大拇指,贊道:
“這姑娘生得俊俏!好看!”
“小子眼光不差啊,比起村子裏的那什麽阿蓮好看得多了去了,當時候你就是聽了王弘義那小子的胡話,要找什麽阿蓮成家。”
王安風眼角抽搐,恨不得找個地縫直接鑽進去。
薛琴霜本隻是微笑,聽到此處,看了王安風一眼,然後看向離棄道,耳廓微紅,卻落落大方,坦然道:
“我的眼光不差。”
“他的眼光也很好。”
離棄道微怔,旋即哈哈大笑,看了旁邊王安風,重重拍拍肩膀,道:“這一次做的不差!總算是像了那麽回事,沒有給你離伯我丢臉!”
王安風嘴角抽搐,不知他值得是哪一件事情,面容有些發燒,不敢去看薛琴霜,隻得找了個由頭,道:
“離伯你……事情都做完了?”
老者連連擺手,笑道:
“人世間事情哪裏有能夠做完的時候,這一次隻是聽到你小子在江湖上亂鬧騰,還拒了聖旨,所以順道來看看你。”
“對了,說起來還有個東西給你。”
他将一個木盒扔給了王安風。
王安風神色有異,卻還是将這木盒打開來,裏面墊着層布料,上面放着一隻手掌,白皙修長在掌心處手指卻有老繭,隻看了一眼,王安風和宮玉的神色都略有變化。
這是一名劍客的手掌。
頂尖劍客。
離棄道自腰間取出了酒壺,仰脖灌了一口酒,漫不經心道:
“軒轅鴻升的手。”
“對,握劍的那一隻……”
PS:今日二合一奉上……五千六百字……這一章我已經發過了啊,但是不知道爲什麽沒有顯示,但是發感言是可以的,可能是BUG,所以現在重新發一次,如果出了問題再想辦法删除或者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