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的肌肉緊繃,握劍的右手手心裏面汗水出了又幹,早已經是一片的滑膩。
他們柳劍派隻是江南道上一個不知名的小門派而已。
當年幫主在外面闖蕩江湖,生死裏闖将過來,學了一身的武功,當年也曾經在天山下求了數年,從一位高人手中學得了一門天山劍術。
不過隻是天山上的粗淺劍術,在尋常江湖人的眼中也已經是一門上乘法門。
當年的柳劍派掌門就是憑借着這一門劍術,在數座縣城當中打出了自己的名聲,人到中年的時候,借着越漲越高的名頭,順利開門立派,廣收弟子。
之後又是十數年光景,本來在門派附近縣城當中,柳劍派弟子已經算是頗爲威風,這一次卻被半逼迫着參與了這一次的圍剿,心中難以安穩。
說是圍剿,但是他們心裏面其實很是清楚,自己等人絕對不是對手,隻是心中僥幸,在答應下的時候,從未曾想到過自己的名字會被抽到罷了。
江南道十三世家當中,文家雖然立足于朝堂,并不以武力見長,但也不是小門小派所能相提并論。
在率人殺了文家家主的情況下,還能夠從文家沖殺出來,一路在山林中快要兩個月沒有暴露行迹,這種對手很明顯不是爲了他們準備的。
他并不想要過來。
可惜江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他不想就可以不去做的。
柳劍派一行二十多人,腳下步伐相同,手持長劍,彼此互爲犄角,被保護在中間的那名青年腰間有一個精巧的竹筒狀機關,隻要一拉下,就可以升起天火,方圓數十裏清晰可見。
到時候,自然會有真正的高手過來援助他們。
但是在杭勇的心裏,卻已經覺得,就算是有高手援助,十有八九也是來不及的,等到高手趕來的時候,卻還不知道脖子上這一顆腦袋還在不在。
杭勇咽了口口水。
大概是不在了的……
右手下意識握緊了長劍,劍柄上垂下來一條明黃色的劍穗,想及家中親人,心中稍暖,旋即便滿是無力和悲涼。
前面的草叢中發出嘩嘩聲響,柳劍派二十多人的神經瞬間緊繃,爲首的中年男子持劍高聲呵斥。
而被衆人團團保護在中間的那名青年已經一把抓住了那竹筒,左手拉着引線,雙目睜大,其中隐隐有些驚恐,隻等着确定了情況之後,馬上拔下引線來,好讓那些高手能夠快些趕到。
心裏面最大,也是最爲微弱的僥幸卻是希望對方看到天火升空之後,能夠知難而退,不和他們纏鬥。
呼吸聲越發粗重,殺氣如同水面下竄動的激流,不曾有片刻時間消失,可水面上仍舊是一片平靜。
過去約有一盞茶的時間,杭勇緊繃的神經稍微松緩。
突然聽到了一道極細微的機括聲音,心髒啥時間顫栗,下一刻,中間手持天火機關的那名同門捂着手掌慘叫出聲,手中的機關已經跌墜在地上。
仿佛驚弓之鳥,劍鳴震顫聲不絕于耳。
藍宏毅和自己一同修行的同伴隔着柳劍派的武者尚且還有數十米,神色沉靜,挑選恰當的角度靠近,行進之間,稱得上一句無聲無息。
等到隻剩下了三十米的時候,爲首的神武府老卒擡起右手,衆人腳步戛然而止,随即那隻有些老邁卻依舊有力的手掌穩穩做了個下劈的動作。
藍宏毅神色微凝,吞下丹藥,等到藥力化開,深深吸了口氣,以全力運轉輕身功法。徹底放棄了騰縱和回氣,以這樣的犧牲,将短時間短距離内的爆發力提升到了現在的極限。
一步步踏出。
七步之後,身法速度已經快到連他們自己都有些難以控制的程度。
手中的制式腰刀斜持。
右手握刀,手掌上青筋暴起,控制好方向。
刀鋒低吟不止。
嘩啦聲響幾乎在四面八方同時響起。
每一處方向有五人,共二十人,攜帶者仿佛沖陣尋死一樣的慘烈氣勢,撞破了濃密的山林,瞬間和柳劍派衆人接觸。
尋常武者施展身法,都留有三成以上的餘力,皆因爲江湖厮殺慘烈,每一步都要考慮後路,不能夠隻顧悍勇。
軍陣中卻不需如此。
藍宏毅仍舊記得加入時候被告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相信自己的同伴,既爲鋒矢,自當全力以赴,後背交給同澤。
既然沖陣,就要将此時的極限發揮出來。
有死無生。
四個方向的青濤騎仿佛四柄鋒銳無匹的陌刀,瞬息間将柳劍派衆人彼此照應的陣型撕扯開。
老祿在空中沉默看着。
鮮血在林地中盛放。
啪地一聲重響,二十人的右腳重重踩踏在了地面上。
戰甲摩擦發出肅殺聲響,急速驟停帶來了對于筋骨和内髒的壓迫力,卻被青濤騎面無表情地承受下來,急速奔馳帶來的氣浪尚未散去,旋即猛地持刀回身而轉。
仿佛驟然有寒梅盛放。
二十柄森寒的腰刀刀鋒彼此配合旋轉,既能保護同伴的後背,又能夠攻殺對手,隻是一個瞬間,便有四五名柳劍派武者直接倒在了地上。
藍宏毅心中默念八卦方位,接着刀勢,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然後仿佛一個機器一樣,按照訓練時候幾乎已經熟悉到堪稱本能的動作,再度下劈。
二十人做出相對應的動作,陣法再變。
刀光如冰河,自山川最上流傾斜而下。
仿佛墨家機關,每一處機關齒輪隻是機械般地運轉,組合起來,便是天下第一等的攻城利器,擋者披靡。
杭勇隻覺得眼前瞬間有三道刀光襲向了自己,隻來得及擡起手中的長劍,便感覺到身軀驟然劇痛,手臂小腹處已經受了刀傷。
再下一刻,身上又重新增添數道刀痕,鮮血淋漓。
而眼前的刀光根本不見停歇,仿佛浪潮一般,再度湧來。
仿佛無窮無盡一般。
他幾乎轉眼間就成了一個血人,怒喊着劈出了傾盡一切的長劍,卻被連續數柄長刀碰撞,卸去了全部力量。
杭勇最後的意識聽到了自己師父堪稱絕望的嘶喊聲音,當年單槍匹馬,憑借着手中的劍不斷厮殺,劍下性命沒有上百,也有數十的狠心劍客,仿佛逼到了絕境的野獸,怒喊道:
“我們投降!”
“我知道說誰要對付你們……我們投降!”
伴随着一聲短促有力的停下,仿佛怒潮一般一陣接着一陣,竟似乎永不會停歇下來的刀光驟然停滞,寒芒如水,晃得人眼花缭亂。
腰刀揮舞帶起的風自刀鋒上面拂過。
刀鳴聲音清越,連綿不絕。
杭勇心裏一松,最後的意識消失不見,渾身刺痛再也沒有辦法忍受,仿佛山洪爆發一般湧上心頭,直接昏迷,重重倒在了地面上。
刀鋒整齊劃一收回。
仿佛碧波青濤,連綿不絕。
……………………
江南道十三郡多以大江大川名傳天下,名山相較而言多爲俊雅,少有雄壯,鎮江北去百裏處,卻有一座名動天下的雄奇山脈,肅立于江流北岸。
一千餘年前,前代武帝曾于此山上親筆題寫‘天下第一江山’六字,後有儒家大儒摹寫勒石,字迹綿延千年,至今仍舊清晰可見。
後山有亭名淩雲,取氣淩雲天,龍騰鳳集之意,江南道多名士清談,名士重名,自然要找個足夠分量的地方,永固山後淩雲亭多少算是個去處。
每年三月九月兩次清談大會,遍邀江南道名士,高談闊論,眼界放得極高,勿要說是尋常百姓,就算是士族中格位較低的門第,都沒有資格落座,引以爲是一時盛談。
而在平素,這淩雲亭也算是一處隻有達官貴人才能夠上來賞景的地方,甚少看到些布衣書生。倒是不時有些秀麗豐腴,顔色貌美的世家女子指着某一處角落,如數家珍道出這裏曾經是那位那位羽衣名士所在,當時指點江山又是如何如何潇灑。
山上有一處山石伸出懸崖數丈,仿佛是有仙人伸掌,上面有修建有一處亭台,至今已經有數百年風吹雨打,人世間富貴,王侯将相不知幾度颠倒翻轉,這裏的山亭卻從未曾有過變化。
一名素衣男子站在這山亭當中,右手搭在欄杆上,極目遠眺,左邊伺候着一名形容枯瘦,仿佛行屍的男子,身上一股子陰氣像是埋在地裏八百年的古屍。
右邊則是個人高馬大的魁偉壯漢,嘴唇緊抿,眸光眯起有幾分傲慢味道。
手中長劍不曾出鞘,劍意隻在鞘内震蕩。
可是眼瞅着這男子身材高大,站在那裏便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好劍快劍,連帶着這山亭,連帶着伸出來的這一塊大山岩也像是把沉重厚實的長劍。
天底下以劍爲兵器的武者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幾十萬,可說能夠把一把劍練到這種境界的,往上數三代都數不出太多的名字。
這定然已經是劍榜上有名的大劍客。
被左右兩人簇擁在中間的男子目送着數隻白鶴振翅直上雲霄,收回了目光,呢喃道:
“王天策的兒子入了山已經快要有兩月的時間,卻仍舊沒能夠找到他的蹤迹,帶着了足足三百人,還能夠做到這一點,當真是能躲。”
旁邊仿佛古屍一般的男子摸了摸胡須,笑出聲來。
這本來是帶着些許奉承和讨好的微笑,但是因爲他的面容,總也帶上了幾分詭氣幾分陰冷,似也知道自己笑起來不如人眼,他隻笑了兩下,便斂住笑聲,道:
“能躲也躲不過一月之後了。”
“今日派出那些武者,他們若是出手,則自然會暴露出消息,若是不出手,這綿延山川雖然看似遼闊無邊無際,卻總也有個盡頭,到時便如甕中捉鼈,自然是手到擒來。”
旁邊高大劍客眼皮微掀,冷笑道:
“到時候,切莫不是甕中捉鼈,而成了猛虎出匣。”
仿佛古屍一般的男子視線落在劍客身上,道:“燕大俠,這話又是何意?這一計策,主公也是允諾了的,莫不是燕大俠覺得不妥?”
“若是當真覺得有所不妥之處,何不早些說出來?總也在旁陰陽怪氣,可不像是你所說的劍客做派。”
燕姓劍客冷笑不言。
爲首之人擺了擺手,止住兩名客卿争鬥,輕聲道:“兩位不必争執,此事是我同意,同樣若有什麽危險,自然是要由在下一力承擔,不會怪罪到兩位身上。”
枯瘦男子止住聲音。
燕姓劍客沉聲道了一句不敢,聲音微頓,似乎覺得自己這般開口有些僵硬,又拱手道了一句:
“此事唯先生馬首是瞻,無有二話。”
中年男子微笑颔首,遠望着連綿起伏幾乎不見邊界的山脈,輕聲道:
“此事多少有些莽撞,隻是如此好的機會,這輩子我不知還能不能遇到第二次,本來打算能夠盡快解決,卻不曾想被拖到了這個時候。”
“這消息已經沒有辦法再遮掩住啦。”
“再過些時日,不知道會引來哪一位神武府的将軍出現,若是尋常鬥将營倒是無妨,打殺即可,可若是離棄道出現,恐怕隻能退去。”
燕姓劍客心胸中思緒一陣湧動。
離棄道乃是大秦南疆出身,一路成長爲大秦統帥,橫掃天下,他亦是出身南疆,南疆男子,對于當年年少時即成名,爲師殺人而去的離棄道,耳熟能詳。
此時一想到兒時所尊崇之人或者會成爲自己的對手,便是忍不住一陣心血沸騰。
旁邊枯瘦男子眸中神光暗蘊。
江南道。
他低聲呢喃。
甚至不至于江南。整個江湖的走向,或者都會因爲這一件事情而徹底發生巨變。
江湖中不比朝堂,朝堂上勾心鬥角,以出身論高低。
江湖上則大多以豪勇名聲稱雄,能夠殺滅神武府,自然會徹底得罪大秦朝堂,惹得縱然離開了軍隊,也算是天下少數強橫的雷道宗師離棄道天下追殺。
自己所暫時栖身的這位男子雖然武功也入了宗師,算是江湖上的一地豪雄,但是對上當年戰陣中殺死過五名宗師,甚至于率軍親手格斃了靖國大宗師車玉龍的離棄道,不占絲毫優勢。
武者到了宗師境之上,厮殺起來可不是單純論及内力和境界。
像是離棄道這種自亂世中硬生生厮殺出來的沙場宗師,即便是身後沒有萬軍追随,一身煞氣也足以壓迫地對手難以使出全力。
也幸虧離棄道離開了大秦。
否則他隻要一想到大秦煞氣第一的武将握着那柄神兵榜上名列十七的大秦鎮嶽,就幾乎要肝膽俱顫。
縱然是宗師,面對曾經殺死過不止一位宗師的同級别高手,先天上氣勢就會弱了三分,更何況雷道武功本就是天下攻殺第一。
當年離棄道在道門祖庭之下,連連鬥敗道門宗師,險些逼出道門太上出山,幾乎要令整個江湖沸騰。
若是當真惹來離棄道追殺,他們隻能夠各處隐蔽。
但是縱然如此,他也覺得這相當值得,離棄道縱然厲害,但是天下之大,有心去躲,總會有辦法,而離棄道已經年邁,當年征戰沙場不知受了多少暗傷。
最多一二十年時間,這位曾經于沙場上不可一世的猛将就會一病不起,到時候,擊斃神武府帶來的名聲和利益就會逐漸顯現出來。
那個時候,就算是礙于江湖衆人的眼光,六國之人也會将自己等人視爲座上賓客,重新再起一份更大的基業,幾乎舉手投足一般,輕而易舉。
以二十年時間潛伏,換得出入六國權貴,換得子孫綿延,以一人而成世家。
這種買賣,千百年來寥寥無幾,無不是踩着亂世豪傑,帝王将相的肩膀往上攀登,而遇到這等大機遇,有氣魄傾全身家當一搏的,更是寥寥無幾。
枯瘦男子雙手插袖,眯了眯眼睛。
一月之前,曾有天火燒雲異像,引得附近有幸得見這種景象的百姓無不誠惶誠恐,跪拜祭祀,以爲是道門神靈顯靈,降下天火來清除污穢。
人人家中念誦道家經文,門上貼黃符,出入則口稱道門箴言,仿佛自那一日起,人人都是那道家仙神的徒子徒孫,可是這山下不遠處的一個道觀裏面卻是半點反應都欠奉。
每日照舊早晚三炷香。
一個小道童每日收拾早飯晚飯,一個模樣二十多歲的道姑女冠每日也不誦經,也不打坐,隻是坐在一塊石頭上,呆呆看着旁邊流經的溪流。
道姑手上抓着一根樹枝,樹枝上懸挂一根白線,一直垂入水面,那小道童似乎終于看得有些無趣了,咕哝道:
“師父啊……您到底是在做什麽?”
道姑一本正經回他道:“抓魚。”
道童無奈歎息一聲,道:
“師父唉,抓魚得要魚餌魚鈎啊,你這樣搞根本就抓不上魚來嘛。”
“而且上一個這樣裝樣子的老頭子,已經是兩三千年前的老人家啦,現在哪怕村子裏穿開裆褲的小屁孩都知道願者上鈎的事情,你這樣裝高人氣度已經沒用啦。”
一直過去了好幾息的時間,那道姑才回過神來一般,道:
“我和他不一樣。”
“我是神仙。”
道童狂翻白眼,道:“是是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你是神仙那就是神仙。”然後看了看天色,拍拍屁股回了道觀裏面,抓了一把香在手裏,咕哝道:
“說自己是神仙,有本事跟觀裏這些陶像一樣每天早晚三炷香啊,每頓飯吃得比誰都多,睡得比豬還沉,還有臉說自己是神仙……”
“不過不是神仙也好些,每天就隻是在道觀裏呆呆坐着,冷冰冰的,也沒讓說話,一點都沒意思。”
咕哝兩聲,看着那些威嚴的陶像,一把香點燃插在香爐裏,擺了擺手,道:
“今日你們還是自己分吧。”
道觀外青石上。
被自家徒弟說早就已經過時了的道姑端坐不動,一雙眼睛看着那勉強能夠稱作魚竿的樹枝,垂下的白線一直沒入淺淺的溪水中,然後不斷地往下蔓延。
肉眼看去,幾寸,十幾寸,幾丈,十幾丈,百丈,千丈。
勢與天齊,卻懸而在下。
上有三十三紫禁天。
下有九十九地幽冥。
道姑端坐人間,一杆垂釣。
PS:今日二合一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