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不像是會做如此事的人。”
古道人負手含笑,道:
“哦?你我才見了兩面,又自那裏看得出來?”
宮玉提起手中劍,平靜道:“此劍乃兇器,宮玉他日行走江湖,定要有許多厮殺紛争,殺一命便是一命的因果,殺一人便是一人的氣運糾纏。”
“前輩既然已經得了道門逍遙真人境界,自然應該超脫世外,不願意妄動因果,沾身俗塵,平白出手,隻會跌了清修福運。”
古道人笑出聲來,擡手指了指蒼穹,複又垂下,點了點腳下的青山厚土,一縷白發垂落額前一側,卻也而不管,隻是灑然笑道:
“這一方天地,管不住道士。”
宮玉平靜回答,道:
“但是足以牽連,前輩出世修行,自然不沾染因果俗事,但是一入天下,就免不了會因果氣運産生,轉爲入世修行。”
“出世轉入世,縱然是實力相差不大,但是卻從道家真人變成了塵世俗海間的武者,這便是大大的不如了。”
古道人含笑道:“你懂得氣運之說?”
宮玉搖頭道:
“晚輩一向隻是修劍,氣運之說,隻是聽聞大長老閑談提及,晚輩大長老雖然常年在山門中閉關苦修,當年也曾經四方遊曆,所知甚廣。”
“隻是曾說,名臣将相皆有氣運在身,即便皇朝也有各自龍氣氣運,道門中有位當代大真人,陸地神仙一般的人物在欽天監中,已經年近兩百歲。”
“如此辛勞,便是爲了得氣補氣,借助皇朝龍氣,反哺山水地氣,壯益門派,得一五百年興盛洞天福地。”
古道人忍不住大笑出聲,連連搖頭歎道:
“五百年興盛洞天福地?當真是敢想,行出世道的道統我曾經聽聞,但是如此逆勢而爲,欲要搏天地一線機,固然是大氣魄大手腕,卻也何嘗不是螳臂擋車,自不量力。”
“兩百年苦修道行恐怕已經是旱地栽蓮花,再禁不住風吹雨打,一旦修爲摧崩,百餘年苦心經營,不過是給他人做嫁衣。”
宮玉不言,隻是靜靜看他。
道人笑道:“啊呀,原來是在這裏等着道士我,我便說你性子素來清冷,今日竟然會如此多言,原來如此。”
“雖然清冷,卻又聰明。”
“可惜遲了些,否則當真想要将你收入紫霄宮中,等往後自然可以繼承那一柄真武劍。”
宮玉看向道人身後背負長劍。
古道人笑着搖頭道:“不是這一柄,真武劍乃是我武當山紫霄宮宮主配劍,當年張三豐祖師掃蕩群魔所用,如何會在我的背上?”
宮玉未曾深究,隻是道:
“前輩好意,宮玉心領。”
古道人擺手笑道:“那好那好,不傳你武功,和我言談兩句可好?縱然是會折損些許清修福運,也不過是片刻打坐功夫,不礙事。”
宮玉遲疑了下,微微颔首。
古道人微微一笑,道:“貧道也是用劍,心中一直有些想法,正好想要一吐爲快。”
“那一日你和小風兒論劍,一者純粹以劍術,一者則以劍意爲主,你二人在那梅家後院當中争鬥數十招,未分勝負,卻被小風兒學去了你一招劍意千秋雪。”
“此劍原本以你青鋒解的劍意招數一尺雪爲基礎,既然這千秋雪被學了去,那青鋒一尺雪約莫也在小風兒心胸之中。”
宮玉平靜道:
“掌門已經應允,王安風可學我青鋒解劍術精義。”
古道人道:
“這倒是要先謝過祝掌門,隻是那一日你二人切磋論劍,他學得了你的劍術,你可曾學會他的劍法?”
宮玉沉默了下,搖頭道:“王安風劍術過于繁雜,我沒能夠記下,若有所得,卻不甚熟悉。”
古道人不以爲意道:“天下人中,能以一次交手學會他劍術的,宗師之下,找不出一隻手來,但是你何必要學他的劍術?”
“劍意劍術劍勢,三者并行,劍術一道,并非以至繁爲上,至簡亦是一條道路。”
“當日那裴丹鼎所用劍法不過隻有一套,林林總總有一劍使出來十數次,卻次次不同,次次攔下鴻落羽,修劍到了如此境界,管你有千般法萬般術,我隻管一劍斬來,便破去你千般法,此爲至簡。”
“小風兒卻是至繁,路子和這不同,但是卻需要一直有人喂招數,旁人想要學也是學不來的。”
古道人似乎罕見與人論劍,不知道爲何,和宮玉卻是極爲投緣,既然已經開口,便索性繼續講了下去,道:
“當日出手劍客,能夠入眼者不過三人,那幾把名劍當真不過劍奴而已,不堪一提。”
“天山劍魁劍意醇厚,劍勢高聳如天,劍法隻取了一斬,便足以斷山,技藝純屬近乎于道,不愧爲大宗師,卻已經老邁江湖,從其言語可見,早已沒有銳意,滿是暮秋腐朽氣。”
“遠處那少年倒是不差,看其模樣并未練劍,卻養得滿腔劍意勃發,一朝握劍,恐怕就是石破天驚的手段,至于那千山思……”
古道人聲音頓了頓,笑道:
“卻是有趣,若是他能夠僥幸不死,入宗師境界不過隻是俯首折花般的輕松事情,隻怕他不願意俯首,可若要當真想要成爲那淩駕萬萬千人上的劍仙一流人物,卻還差了許多。”
“習武能入精深境界者,哪裏隻有他一人心性堅毅?”
“天下者習劍者衆多,能稱爲劍仙者,我卻唯獨見過你家大長老一人而已,天山劍魁劍術強則強矣,卻滿是暮氣俗氣,隻能人世間做魁首,想要叩天門,尚且差那一絲仙氣。”
宮玉平靜道:
“大長老本就在他之上。”
古道人笑了笑,卻突然屈指一彈,恰好點在了宮玉配劍之上,于是便有铮然鳴嘯,那柄修長配劍躍出劍鞘來,白發道人并指虛幻橫斬過空中,宮玉視線不自覺跟在那道軌迹之後。
仿佛窮盡雪山之巅,極目遠眺,那道人就隻是一彈指,一拂袖,就打出了個浩浩蕩蕩大雪崩,無計量的純白大雪,鋪天蓋地滾落下來。
宮玉身上氣機綿長,陡然震動。
駐足不前五年,内氣積蓄深若淵海,高聳若山,不可撼動。
不可撼動。
一彈指。
勢如大雪崩。
配劍輕鳴之音不絕,宮玉恍然失神,唯獨黑發飛揚,白發道人拂袖而立,站在這天地之間,平視天地一切萬物,微笑道:
“勢傾三井雪崩摧,五湖飛濤仙人醉。”
“善,大善。”
宮玉身上氣息踏過了最後的一步,隻一踏過,便徹底穩定,仿佛有千山白雪一夕蕩盡,天上地下一片素淨。
功成四品。
宮玉雙眸當中神采回複原本模樣,轉而看向古道人,眼前道人那一指似乎也并非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原本虛幻如同山上雲霧的身軀此時反倒是感覺真實了些,也沉重了些。
他自身卻似乎并無察覺,隻負手而立,微笑道:
“一飲一啄,皆爲定數。”
“有因有果,方爲天地正道。”
“我識得一人平生從不願欠旁人人情,而今也算是了結于此,不過宮姑娘你若是覺得今日這一指叩天機的分量不夠,卻也沒有啦。”
“至多……往後道士多與你談談話。”
言談及此,突然察覺氣機有變,扭頭看到宮玉安靜不言,一雙眼睛看着自己,似若有所思模樣,當下微怔,察覺自身此時模樣,一拂袖重又化作了陽神般模樣。
竹簪白發,一身道袍的道士沖着宮玉眨了眨眼睛。
白如新玉的手指豎在唇前。
微笑道:
“還請保密,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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