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讓人寒到了骨子裏面的肅殺之氣沒有半點消弭,反而越發厚重。
當先一騎看着眼前關鎖住的院落,擡了下下巴。
身後一人突出,翻身下馬,大步走到了門前,推了一下,門沒有動彈,右手自腰間拔出一柄匕首,隻是向上一拉,有些泛綠鏽的門鎖從中間斷開,掉在地上,将手中的匕首收好,擡手推開門來。
剩下的數人驅馬而入,當先一人看着這即便是在尋常山村中也算的上是簡陋破舊的院落,低笑出聲,右手放在腰間,握了握刀柄,未曾說些什麽話。
隻是那眼神卻很認真而且透着股崇敬的味道,四下打量。
身後十四騎一手握刀,一手拉缰,脊背挺得筆直,神色冷肅,仿佛石頭雕像一樣難以讓人親近。
最先走進去的那人已經從屋子裏走了出來,朝着爲首四下打量的男子行了一禮,沉聲道:
“回禀大人,不在這裏,屋中的人離開約莫已有半月時間。”
馬上之人收回四下裏打量的目光,搖了下頭,随意道:
“此事并不重要,能否确認此處人的身份?”
“本座想要知道,究竟是不是他?”
“是。”
那人應了一聲,自懷中取出了一道明黃色的符咒,雙手捧起。
這符咒并不一般,所用黃紙是《靈寶玉鑒》中所載最上上等的右符,朱砂所用爲‘煙墨’。
寫這一道符的人更是天京中身份非同一般的道家活神仙,踞三十六洞天之一修行,道行深厚,幾乎如同是仙人一般。
可衆目睽睽之下,這所用材料盡數都是上上等的符咒竟在寒風當中無風自燃,緩緩化爲了青煙齑粉,消失不見。
衆騎肅然。
當先男子沉默了下,歎息道:“無風自燃,這朱砂煙墨是當年王天策的血融進去所制,欽天監的張老神仙親筆所寫,在王天策殒命之處便會無風自燃。”
“原本以爲多少有些失實,沒有想到是真的。”
“當真可惜啊……”
男子長歎一聲,擡眼看着這雖然整潔,也算是簡陋異常的院落,慨然道:“未曾想,當年被人稱爲王滅國的神武府之主王天策竟然會死在這麽一個小地方。”
“生前功名果如流水,古人所說,當真不虛。”
“當真可歎,可悲……”
先前下馬探查的那人翻身上馬,胯下黑水蛟龍完全沒有絲毫受驚,右腳輕磕馬腹,催動戰馬往前走了數步,停在前面男子身後,地聲道:
“大人,吾等現在……”
男子聞言收回視線,陷入沉吟當中,他其實長得很是俊朗,五官上甚至于有些偏向中性的感覺,雙鬓有些白發,卻完全無損于其風度氣質。
若是年輕時候,想來更是風姿絕世,是能夠讓一城女子傾心的美男子,和身後衆人身上那股子殺戮果斷的肅殺氣息絲毫不合,可是再王弘義眼中,這個文弱書生般男子身上的氣息才最爲粘稠。
此時也隻是笑了笑,似乎極爲感慨,指着這院落歎息道:
“我與諸位奉命秘密找這位,已經有許久時間,其中也不乏遇到了江湖人暗殺,還有當年出身于神武府的将士阻攔,我等從未曾退卻,此時終于可上報于太上皇。”
“本是如此,可今次,本座又收到了太上皇秘報,諸位恐怕還要陪着本座在江湖上多闖闖了。”
他聲音微頓,身後無人發出異動,心中其實頗爲感慨,卻隻是笑了一下,繼續道:
“先前欽天監推算出王天策有一子,原本是早夭之兆,可這十七年間天像接連數變。”
“先有雷部星象異動,牽引其搖搖欲墜卻始終未曾墜下,近來更是軌迹變化,本來其與一兇星交錯,可不知爲何,雖有撼動,卻未曾隕落,今年更有入主東方蒼龍星宿的迹象。”
“這若是再變,就是蒼龍破水,沖霄而其的氣象了。”
“可惜……”
“可若他能夠不弄這麽大動靜,太上皇本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着實可惜,太可惜。”
“當年殒命在王天策手下的太子也是一時俊彥的風流人物啊……”
“他越出色,太上皇便越發會想起他的父親,也會越發想起太子,我等既爲我大秦鷹犬,無論如何,将此人擒拿回宮,聽候太上皇發落,另傳訊其他隊伍,令他們在忘仙郡城停留。”
身後十五騎抱拳,沉聲回應,道:
“諾!”
男子一拉馬缰,調轉了方向,臨行之前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這破落的居所。
他自從軍以來,一直與大秦另一處地方接壤的大晉武朝對抗,自認功勳彪炳,出身隻是個尋常的秀才,卻能夠以當年諸國悍将的頭顱做台階,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步。
雖然說待人和藹,心裏面哪裏能夠沒有傲氣,卻一直隻是被稱爲,能與大秦天策比拟,一直想着能夠和這位大秦的神話相見一面,隻是沒有想到是在這種情況下。
官階最高時候是正三品龍武衛将軍的蘇正誠勒馬轉身,帶着一行人離開,心裏面有些遺憾,也有種預料成真的感覺。
若是有機會,當真想要見識一下他的子嗣,究竟是何等模樣。
另外,離棄道将軍,這一落子‘打草驚蛇’已經下了,且不知道将軍會如何應對,本座拭目以待,身後親衛能夠感受到自己将軍心中的情緒沸騰。
隻是相較于蘇正誠的遺憾,他心中更多的卻是慶幸,握着刀柄的手掌上已經滲出些細汗。
秦滅諸國之前,乃是持續近百年時間的諸國亂戰時期,不隻是江湖中人高手輩出,将星更是璀璨,代代名将紛争不休,是醉生夢死與寒光照鐵衣的時代。
神武離棄道,十四歲從軍,踏着累累白骨爲秦滅諸國立下了赫赫戰功,自稱天下名将第十一,不入榜單,卻在成名戰中将當年的天下第一名将以馬槊戳死在城前。
這一行人來得快,走得更快,對于大涼村這種小地方而言,根本沒有人會特别在意,至多隻是加了些閑聊時候的談資,也有人擔心是王家小子在外面惹了麻煩,反倒連累了村子。
大涼村這邊依舊還是那蒼白蕭瑟的模樣。
可是大秦帝國的南方已經能夠看得到綠意,春風和煦,天氣已經算是暖和,有河流經城池,沿街柳樹下有老人擺着棋盤,邀行人來下上一盤兩盤。
爲了能夠多吸引些棋術不錯,至少是自認爲棋下得不錯的人來下棋解悶,這些擺棋盤的老人大多在棋盤的一角排着幾枚銅錢,若是能赢了棋局,這錢就能直接拿走,不多,可也算是個彩頭。
離棄道罕見未曾飲酒,身上不再是先前那副破破爛爛的衣裳,而是一身藏青色衣着,裁剪線條頗爲淩厲,在這春風和煦之種緩步前行。
他未曾往前看,卻似乎早已經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毫無半點遲疑,筆直停在了一處柳樹下,那裏坐着一位雙鬓微白的中年男子,嘴角含笑,正赢了一局棋。
才撿拾起第一枚銅錢,便發覺有人擋在了自己前面,投落下大片的陰影,他微微愣了下,擡起頭來,看到離棄道坐在自己身前,手上繼續撿拾銅錢,面上則是微笑道:
“這位老先生,今日我不下了。”
“若有興趣,那邊還有幾位老先生,棋術還在我之上。”
離棄道笑了一下,道:
“能算人先手十一子的龐十一,竟然會自認爲下棋在其他人之下?當真是罕見。”
中年書生搖頭笑道:
“這位老兄是不是看錯人了?”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已經站起身來,開始收拾起了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和反光柔和的大秦通寶,站起身來,離棄道沒有動彈,視線低垂,看着那縱橫交錯的棋盤,輕聲道:
“我今年年節之前,去三川陰峽,看了祝天睿,遇到了當年三千鐵軍剩下的老卒子,在那三川峽上擺渡擺了十幾年。”
中年男子動作慢了下,随即又開始加快,笑道:
“你在說什麽?”
“祝天睿?是我大秦的将軍嗎?爲何沒有聽說過這位将軍的大名?”
他語氣不知道是嘲諷還是疑惑。
離棄道神色不變,繼續開口,道:
“公孫還活着。”
“就在扶風。”
中年男子的手掌抖了抖,便在此時,離棄道擡起眸子來,看着那還能夠微笑的龐十一,定了定神,道:
“王天策,死了。”
龐十一笑容僵硬,身軀猛得震顫,手掌幾乎握不住棋子和銅錢,紛紛洛落下,敲落在棋盤上,發出丁零當啷的脆響聲音,其中一枚大秦通寶落在這棋盤上,不斷旋轉。
中年儒生呆了呆,退後半步,小腿撞在石凳上,便嘩啦一下無力坐倒,剛剛收拾到包袱裏的東西散落了一地,引得行人矚目。
周圍人來人往,吹風和煦,有孩童,有女子,有攤販商人,也有握劍的武者,卻都與這一處柳樹下面的兩人無關,離棄道擡手将那旋轉着的大秦通寶按在掌心下面,道:
“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龐十一沉默,像是積蓄着風雨的烏雲,許久之後,緩緩開口道:
“爲何,現在才來告訴我?”
離棄道開口,道:
“因爲王天策不想你們也死。”
“而且,我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做。”
“何事?!”
龐十一擡眸。
離棄道看着眼前的儒生。
右手移開,那大秦通寶背面對着天空,一個篆體的秦字。
他緩聲開口,道:
“他有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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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郡,官道偏北的一處泥路上,駕馭着馬車的太叔堅神色微變,猛地一拉缰繩,拉車的兩匹馬嘶鳴一聲,穩穩得停住。
可是還是有一個晃動,坐在馬車裏,正沉迷看書的林巧芙沒有給準備,險些就被直接摔下來,被旁邊的呂白萍見勢不好,直接拉住。
林巧芙大喘了口氣,捂着額頭,讷讷道:
“怎,怎麽回事?”
呂白萍搖頭,道:“不知道……”
正想要下去去看的時候,馬車的車門卻被人直接堵住,呆了呆,就聽到駕車的太叔堅突然開口,夾雜在拔劍出鞘的聲音當中,平添兩分肅殺,道:
“兩個小丫頭呆在裏面,不要出來!”
不遠處就是酒自在隐居時的院落。
院門前立着一人,持劍,覆面。
一人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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