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碼少林寺中平生最喜歡熱鬧的鴻落羽一雙眼睛已經亮起來,剛剛還是百無聊賴躺在半空中,不見如何動作,已經出現在了那幻象前頭飄着。
一雙眼睛盯着外頭,臉上浮現莫名的神色,哦嚯出聲,然後便嘿嘿笑出聲來,臉上滿是‘男人都懂’的神色。
這副模樣若是給扔到鬧市上,十有八九會被小娘子當成是不要臉皮的登徒浪子,紅着臉,拿着晾衣杆打在他身上。
當然這天下還是看臉的。
以鴻落羽那張臉,隻要不開口,被當成是風流倜傥,不拘一格的世家子也不是沒有可能,就算是被小娘子責怪,那也是小娘子們紅着臉,顫着手,打情罵俏一樣去打。
若是換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指不定會被一頓黑打,打得半死扔到牢裏,沒了可人的姑娘,也沒有了暖和被窩,隻得瑟瑟發抖,陪着蟑螂老鼠看月亮數星星。
宮玉如何?
王安風聞言微怔,仔細算了算,自己和宮玉相識已經有約莫三年時間,上一次被白虎堂中人追殺,還是宮玉爲自己解的圍。
在那一行中,宮玉展現了一手炎夏起霜雪的武功和頗爲果決的江湖經驗,當殺便殺,當斬便斬,沒有什麽遲疑。
美中不足是在拷問消息的時候,根本沒打算避着他們幾個。
有點凄厲的慘叫聲音很是讓他們幾個心裏有些打鼓,隻是此時思量,那果決恐怕是因爲她本性就是如此,和江湖經驗倒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因爲心念通達,是以做什麽事情都無愧于心,都不需要遲疑。
這種性子比起他自己要更适合練劍。
或者不練劍也成,随便她是練什麽樣的武功,哪怕是練習拳術刀法,都能夠站在九成九的江湖人頭頂上,沒人能夠吐得出半個不服來。
堂上祝靈的視線半步不肯移開王安風的身上,等着他的回答,右手則是抓起了旁邊的青白瓷茶盞,似乎是要品茶,王安風收斂了腦海中的思緒,想了想,道:
“外冷内熱,執着于劍。”
“隻是宮女俠雖然有行走江湖的經驗,卻似乎……有些過于單純。”
他斟酌了下,用了一個比較溫和的詞。
單純,如同三年前的自己,當然,此時的宮玉比起當年的自己肯定是要好很多的,畢竟在三年前的自己眼中,這位出身于天下隐門的女子稱得上一句經驗豐富。
可其實以五品武者對于天地氣機的感知程度,卻是當年的王安風第一個察覺丹楓谷和白虎堂,便能夠知道,這位前輩雖然是有些經驗,但是實在是‘偏科’得厲害。
“是啊,确實如此。”
祝靈聞言似乎頗爲認可,歎息一聲,順手就将手裏面價值不菲的青白瓷茶盞放下,發出一聲聲響,顯然這茶盞分量不輕。
這裏面的茶水其實她在無聊等着王安風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喝幹了,至于爲何要将這茶盞握在手中……
方才王安風若是說了其他諸如宮玉‘容貌甚美,我甚喜歡’之類的話,就會明白了,并且絕對會此生難忘。
而所幸王安風沒有這樣說,所以在他面前的仍舊是一團和氣的青鋒解掌教,也隻是滿臉愁容,坐在那裏歎息。
若這歎息的人是尋常四五十歲的女子,大約是會讓人覺得是擔心子女的母親,可眼前的女子看模樣也就是和宮玉相差仿佛,便隻是讓王安風覺得像是村子裏那種什麽事情都想要過問一二的鄰家姐姐。
祝靈手掌拍在旁邊桌子上,複又重重歎息一聲,道:
“确是如此啊……”
“那孩子雖然說是我的弟子,其實帶她上山的時候,本座剛剛繼任青鋒解掌教之位,沒有多少心力去管他,她便隻是跟在她師叔祖旁邊。”
“剛剛開始的時候,我也不甚在意。”
“青鋒解中天資過人之輩不少,許多甚至于還在玉兒之上,既然玉兒喜歡跟在師叔祖身後,便也由她。”
“可是誰知道玉兒卻硬生生将我青鋒解的殺伐劍術練成了出世的仙人劍。”
“其他人是一步一步往上爬,握劍,刺劍,身法,勁氣慢慢來,可是她卻是跟在師祖身邊,亦步亦趨,懵懵懂懂,可是待到一回首,身後已經是崇山峻嶺,再看不到半個人影啦。”
祝靈聲音微頓,然後不知是在得意還是無奈,搖頭歎息,低聲道:
“我劍出昆侖,邁步過玉虛,東去斬卻雙蛟龍,複歸北海嘯滄溟……”
王安風看着端坐上首似乎後悔無奈,連連搖頭的女子,在和赢先生對自己的評價對比之後,确認後者絕對是在自己面前炫耀,心中哭笑不得,一時無奈。
可祝靈的輩分實在是大,而且也隻是在說這件事的開始,他也就隻能老老實實呆在下面聽着,至多以無言的沉默,和眼神來表達自己内心那微不足道的小小反抗。
前輩,差不多可以了……
真的可以了。
不知是否是平日裏青鋒解上隻有些熟面孔,好不容易來了個算是親近些的山外晚輩,祝靈直接無視了王安風無奈的眼神,很是酣暢淋漓得過足了一次炫耀的瘾。
也虧得下面是王安風在。
換作在青鋒解上的其餘幾名世家弟子,縱然其長輩家世和青鋒解關系不差,她也說不出這些話來。
把徒弟誇得太厲害,被人抱走了,她哭都沒有地方哭去。
這又不是年輕氣盛的時候,難不成還能拎着一把五鳳劍,跨馬下山,演一出娘家搶親的戲碼?
可王安風卻不必她擔心。
而今滿江湖的老老少少都曉得他在年前做出來的大膽事情。
不知道有多少待字閨中的世家女,還有行走江湖的門派女俠們在暗地裏憤憤不平,往日裏就算是有過什麽矛盾,唯獨在這件事情上卻能夠罕見得同仇敵忾。
說是那走卒販漿之徒買菜的時候還要貨比三家,可這個同輩中算是翹楚的青衫劍客,怎得就那般幹脆得在風字樓下,把自己給賣了出去?
可說來說去,卻也逃不開你情我願,終究也隻能無奈道上一句木頭腦袋不開竅,白瞎了一身的武功。
祝靈看着站在下首的王安風,隻覺得他滿臉和氣的模樣。
看着便覺得好說話,混沒有半點鋒芒之氣,若不是其身上渾厚陽剛的真氣無法忽視。怎麽看都覺得應該是在某個私塾裏面,一邊看書,一邊無奈看着孩童打鬧的和藹先生才是。
如何能夠做得出那般大膽的事情?
祝靈心中輕笑。
不過,想來那也是這孩子唯一一次大膽罷?且不知道用去了幾年幾月的膽量。
此時恰好看到王安風無奈的模樣,想了想,祝靈意猶未盡得止住了話頭,頓了頓,道:
“此時若論武功,我青鋒解這一輩中已無能出其右者。”
“未來她定然是要執掌五鳳劍,爲我一門掌教的。”
“可是,還不夠啊……”
王安風心中重重松了口氣,在這裏站了許久,這是終于要開始講正事了,擡眸去看,便見祝靈扶額歎息,似極煩惱,道:
“玉兒少年時雖然也有過幾次曆練,可那都是跟着門派中長輩在山下兩郡行走過一圈,嘴上說是曆練,其實和踏春無異。”
“江湖經驗極是稚嫩,因心思純淨,所以在出世劍上突飛猛進,一路無阻,可是也因爲心思純淨,我才對她實在放心不下。”
說到此處,王安風心中已經明白過來,忍不住腹诽,這三言兩語便能夠講清楚的事情,緣何要講上那許多,看向面前頗爲煩惱的祝靈,害怕她又将話題拐到天邊去,幹脆直接點出了核心,輕聲道:
“前輩是想要,讓宮女俠和晚輩同行?”
“隻要宮女俠不反悔,晚輩倒是沒所謂……”
祝靈眸子微亮,撫掌笑道:
“果然豪爽,和風字樓下面的腐儒不同。”
“既然如此,那麽再加上兩名弟子,想來也不是什麽問題罷?”
“……??!”
片刻之後,王安風退門而出,陽光撲撒在他的臉上,有些癢癢的,可他臉上的神色卻有些茫然。
原本不是和宮玉同行嗎?
爲何此時變成了順便帶着兩名弟子下山遊曆一趟。
什麽叫做下一次山門也是下山,下兩次山門也是下山,幹脆就辛苦辛苦,把這兩名弟子的遊曆也包圓了好了。
想及祝靈近乎無賴的話語,王安風心中哭笑不得。
門外宮玉依舊還在抱劍而立,神色冷而清澈。
她皮膚極細膩,陽光之下,更是如同上等美玉雕琢出的九天玄女像,可觀而不可近,就是說眼前女子是仙人下凡,或許也會有人相信的。
王安風颔首示意。
宮玉顯然沒有打算再和王安風同行,看到他隻是點了點頭。
門内傳來祝靈的聲音,宮玉便提劍推門而入,王安風看着她的背影踏入屋子,那木門閉合,便仿佛關上了内外兩個世界,連氣息都無法感應。
王安風定定看了看,想及這青鋒解中已經清寒如仙人的大長老,以及氣質偶然飄渺,卻又能夠顯出許多紅塵氣的祝靈,收回目光,悠然歎息:
“下山遊曆……”
“下山遊曆是假,借以拉她下玉虛才是真罷?”
“不過,宮玉前輩身上的人氣兒實在是太少了,三分寒氣,三分劍氣,剩下了起碼三成五的仙氣,人間氣紅塵氣才有一分不到,這事情不好擔……”
複又搖頭輕笑一聲,王安風慢慢往外行去,走了才十餘步,心中則任由念頭紛飛,想到了第一次來到青鋒解的時候。
那時候他們有四個人,後來下山的時候,連上傅墨夫子更是有五個人,宮玉都能夠認得出來。
可是這一次爲何就有些認不清人了?
這是爲何……
王安風皺眉思考,往前無意識踏步而行,看到遠處演武場上盡數一片白色劍袍,偶有些世家弟子,穿着錦袍華服,色彩倒是頗多而妍麗。
剛剛妄圖搭讪宮玉的那位青年也在其中,并未去練武。
看着看着,王安風突然想到宮玉上山之前和自己說的話,心中一動,雙眸微微瞪大。
難不成……
不會吧。
我記得當時拓跋穿紅衣,百裏是黑衣,琴霜女扮男裝,一身如雪長衫,然後藍衣服是我……
傅墨夫子便更好說了。
就是跟在四人身後的黑衣老頭子。
王安風木偶般呆呆站在原地,直覺告訴他這便是事情的真相,可這着實太過于荒誕,以至他的腦海當中不受控制得浮現出一副畫面。
那氣質清寒如仙,神色冷淡的白衣女子在見他們之前,一個人鎖在屋子裏,絞盡腦汁,将一個個名字和衣服顔色挂上鈎來。
或許還偷偷做過了筆記。
然後看着那筆記皺眉頭……
想着想着,王安風突然便笑出聲來。
笑聲頗爲輕松,卻自心裏覺得那位滿身上下一片劍氣寒氣仙氣的宮玉女俠身上紅塵氣多了許多,不似先前那樣,半隻腳已經邁進了玉虛。
PS:今日第一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