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劍門宏晖一劍破空,以六品之身,下克上,殺五品武者一,六品武者七,天劍門中心方圓五百餘裏,兩郡交界之處,仇寇盡除,強敵不在,諸多門派分崩離析,難以維續,不複争鳴之況。
此地江湖幾乎爲一人一劍所重創。
衆皆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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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劍門所在,四座分支之一名爲雲霄峰,峰巅有一古亭,地勢頗險峻,罡風四掃,常人不得上。
據傳說是七十年前,那位天劍所留,原本隻是一座險惡的峰頭,春去秋來,看不得半點青蔥綠意,隻有醜惡頑石,更是把原本的浩瀚風景給遮掩住。
當時尚且是青年的劍客不喜,醉酒之後,拔劍而起,夜間踉跄行上山去,先是一劍将那孤峰斬斷,然後噓氣爲雲,将斬下來的峰頭化作齑粉,再不複存于世間,之後請了工匠上來,修築此亭。
這個故事真假已經難以考量。
足足七十年的時間,江湖中幾多風雨,老一輩份的人早已零落,這亭台的事情是真?或者是假?
無人在乎。
大多的人隻當是天劍門的人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不過這一處的風景卻着實壯闊不凡。
地勢最高,擡頭可見蒼天浩渺無窮,垂首則是山勢起伏不定,宛如龍蛇蜿蜒,天地之間,一片空曠,罡風呼嘯,萬籁俱寂,踏足其上,唯獨我一人獨立,自然生出如仙人般的清冷孤寒。
身穿白衣的老者在山上半腰處的院落外面,擡手喝了杯茶,放下茶盞,擡眸看着那亭台中隐約的青衫少年,看着後者于罡風呼嘯當中,依舊紋絲不動,怔然出神。
王安風立在亭台當中,高空中罡風從四個方向朝着他吹拂過來,衣袂翻飛,整個人卻穩如老松盤根,紋絲不動,以松木發簪束着黑發,雙眸平靜,隻是定定看着這波瀾壯闊的天象風采。
在他手中,握着一柄劍。
鐵劍,劍鞘隻是釘在一起的兩截木頭,樸素地可憐。
可是這柄劍在罡風當中也同樣是紋絲不動。
定定看着山外風景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王安風的眸子微亮,整個人似乎從雕像活絡過來,右手将這柄長劍擡起,劍刃直指着席卷而來的罡風。
此時風勢極猛烈,不必說這種幾乎就是一塊鐵片的簡陋兵器,就算當真是上等的利劍,在這種狂風當中,也會震顫翁鳴,甚至于彎折,可這劍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如同沉默的頑石,将迎面而來的狂風盡數剖開。
王安風的雙眸微斂,眼底暗藏神光。
腦海當中,昨日所見,那恢宏一劍不斷回放着。
那一劍的威力并非是他所見到最強的一劍,曾經在青鋒解中,大長老以指爲劍,一招破開了三千裏的天光雲色,震撼天下,名列天下高手前十。
那個等級的高手,已經難以分出什麽上下。
心境,狀态,戰意……
交手的結局将會因爲各種各樣的因素而變化,每一位都是這個時代精彩絕倫之人,每一位都是絕代風華,哪裏能如此輕易分出上下,所謂天下第七的青鋒解大長老,實則已是整個天下一等一的武者。
可是在此時的王安風看來,宏晖最後那燃盡自身的一劍,于威力上與其相比堪稱雲泥之别,可立意之上,卻已經分毫不差。
而直到看到那一劍的時候,王安風方才明白過來,宏晖先前所說保護宏飛白等人的報酬,便是近距離地看到這一劍。
看到一位劍客一生中最爲灼烈的瞬間。
親自感受那劍意,那劍心,這種機會,對于任何一位修行劍道的劍客,甚至于對于任何一名武者,這都是難得一見的機緣。
王安風深深吸了口氣,雙眸閉合,那劍于狂風當中,不曾震顫,依舊如同一塊沉默堅硬的頑石,将罡風分散。
山腰上老者看着出神,許久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轉而投落向了另一處方向,那是雲霄山一脈的演武場,淩厲的劍光閃動,縱然隔了這頗遠的距離,仍然能讓人察覺到刺痛。
演武場上,宏飛白手持斷劍,手中施展的依舊還是那一套雲霄劍法,銀光閃動之際,劍氣縱橫,已經是十成十的威力,令其餘弟子豔羨不已,可是他卻似乎一直不曾滿意,不曾停止。
伴随着一次次的演練,那招法逐漸變形,但是所有人都能夠看得出,這逐漸變形的劍法,依舊還是那一套雲霄劍法。
雲動無蹤,生滅無形。
青年揚起的黑發中,已經有了灰白。
比起劍光更爲刺目。
老者收回視線,歎息出聲。
天劍門宏晖兵解後三日,虎劍派整體遷移,離開原本門庭。
之後越刀門,雙拳派盡皆離去,原本的門派勢力十不存一,便有些武功不低的江湖中人出現在天劍門附近,似是有開派收徒的打算,卻無有一人敢于對天劍不敬。
城中酒樓包廂當中。
一名粗豪漢子大口飲酒,在他對面是一位手持長劍的儒雅男子,面目俊朗,可惜臉頰處有一道疤痕,破壞了整體的氣質,令他看上去多出了許多兇悍的味道。
若是在扶風南部活動的武者,當是能夠認得出這名中年男子,以及他手中那柄纖長鋒利的長劍。
憑借着這柄利劍以及一門極爲鬼魅難測的連環快劍,岑鵬海之名在扶風南部一帶,已經頗爲響亮。
那粗豪大漢飲盡了一壇烈酒,将手中空了的酒壇重重放在了桌上。
雙眉皺起,看向自己的兄長,粗聲粗氣,道:
“大哥你要開山門,何必還要過來,去拜見那個甚麽天劍門?”
“平白掉了身份!”
岑鵬海挑眉,有兩分好笑,道:
“哦?這話怎麽說?”
粗豪大漢借着酒勁,大着舌頭,道:
“還有什麽好說……”
“那劍門中隻剩下了四位中三品的高手,還有一個沒有幾年好活的老頭子,大哥你武功高強,何必對其如此恭敬?反倒是落了面子,惹得江湖上朋友恥笑。”
“再說了,這麽大的地界,天劍門就那點高手,若是把地盤都攥在手裏,不擔心,不擔心周邊其餘武者,門派見利起意嗎?群起攻之,天劍門也攔不住……”
一直隻是淡笑聽着的岑鵬海笑意收斂,沉默了下,悠然歎息一聲,道:
“他們沒有把握。”
先前開口的漢子已經有些醉意,反問道:
“什麽,沒有把握?”
“就是沒有把握。”
岑鵬海開口,沉默了下,道:
“誰知道,天劍門還會不會出現第三位天劍?”
“和宏晖同一代的劍道高手還有四名,五品的劍客亦有一位。”
“宗師以下,誰也沒有把握能吃得住那一劍……”
宏晖斬出那一劍的時候,他們正在附近訪友,回憶當時看到的那沖霄劍氣,遙想其劍客風姿,岑鵬海隻感覺到心神戰栗,幾乎有難易自抑的沖動。
可在這沖動之後,卻又升起了濃郁的挫敗。
身爲劍客的挫敗。
同伴已經醉倒,可岑鵬海還是繼續開口,并非是爲了解釋,而是那郁郁之氣梗在喉間,不吐不快,連飲三杯酒,呢喃道:
“宏晖那一劍,所殺者已經不止是武者,還有無窮人心,還有江湖中無處不在的觊觎,得見那劍氣沖霄之後,隻要宏晖同輩劍客未曾死絕,必不會有人再敢輕易對天劍出手。”
“是真真正正,足以爲天劍門延命十載。”
“而若是下一代有人能夠成長起來,以此心氣洗練,天劍門當有三百年興盛……”
他怔怔看着窗外,看着那浩浩長空。
旁邊大漢已經醉倒在桌,發出鼾聲。
十二月初一,天劍宏晖下葬。
演武場上,宏飛白再度收劍。
他手中施展出來的劍法,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模樣。
看着這熟悉的風景沉默許久,邁步走向了主殿,走向了步筠夢。
雲霄山山巅之上,連續數日皆在這亭台中伫立的王安風終于有了新的動作,卻不是出劍。
他擡眸看着那天地壯闊,歎息一聲,轉身拂袖而去,離去之前,掂了掂手中鐵劍,順手倒插入了這亭台青石之上。
那劍依舊紋絲不動。
待得王安風離開之後,一直在雲霄山半山腰呆着的老者身形極掠上山,那罡風對其竟然沒有絲毫的影響,落在亭台之上,怔怔看着那柄倒插在地的鐵劍,片刻之後,突然擡手去撫。
铮然劍嘯而起。
老者下意識收回手掌,看着自己手指上浮現的血絲,想及這些時日所見宏飛白舞劍,怔然低語:
“一者枯立得其意境,一者動而得其招法。”
“得之,而棄之……”
王安風本是爲了追蹤白虎堂高手的蹤迹而來,可是白虎堂的香主卻已經死在了宏晖劍下,線索便自此中斷。
此時宏晖已經下葬,他也沒有了在這裏逗留的理由,前去拜訪了天劍門門主,離開天劍門的時候,卻在下山的路上,看到了先前未曾找到的宏飛白。
青年的雙鬓已經有些發白,可是氣質卻越發沉厚,他背後背着兩柄劍,一柄寬厚樸素,一柄修長,腰間别着一柄斷劍。
寬劍名爲天龍骨,宏晖少年時所用,而那修長長劍不過隻是天劍門弟子的制式佩劍。
王安風微怔,道:
“飛白,你這是……”
他的視線注意到了青年背着的藍色包裹。
宏飛白察覺到他的視線,神色平靜,道:
“我想要去扶風之外的江湖看看,去看看各處的風景,去看看不同的劍……”
“然後回來。”
王安風看着青年,慢慢點了點頭,道:
“那樣确實很好……”
宏飛白點頭,兩人旋即沉默,一同下山,同行直至山腳之下,在那經曆了數名中三品高手鏖戰,而變得面目全非的戰場之上,宏飛白站定了腳步,抿了抿唇,轉身看向王安風,緩緩擡手抱拳,道:
“那麽,王兄。”
“你我他日,江湖再見……”
王安風看着這雙鬓微白,身配三劍的青年劍客,擡手還禮,道:
“江湖再見。”
“那麽,告辭。”
“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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