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一直提心吊膽的縣尊縣尉看到氣勢雄壯威武的一百将士,隻覺得一股寒意自自己脊背上升起來,心中卻又是大松口氣。
隻覺得天下雄壯魁偉之士,不外如是,此次城中事情可稱無憂,臨到午時,自是要去爲這些來此的将士接風洗塵。
他本是打算在自家府邸,請人做些好菜。
府中亦有從族中帶來的美婢,不至于在這名中級将領面前丢了面子,可龔銳卻是回絕掉了縣尊好意,自帶着軍中悍卒去了城中‘客來閣’。
這酒樓好是好,可對着江湖人落腳的地方不過半條街不到,擡眼就能看得清楚明白,竟是要和那江湖中人湊個熱鬧,耍個威風。
縣尊給這将領那幾近于挑釁江湖人的舉動弄得目瞪口呆,可一想到此事畢竟還是要仰仗這名将領,也便咬了咬牙,帶了族中高手,跟着前來。
此舉倒是令龔銳心中略有詫異,對于這朝着營中求援,上下打點了許久,生生調來了一百精銳的縣尊稍微看得起些。
不那麽慫。
武将在心中評價。
悍卒隻在一樓坐着。
龔銳和幾名縣官,原先城中守将,此時他的副将在高樓處拿了些酒肉。
龔銳并不飲酒,而即便是這個時候,他身上仍舊穿戴者沉重的铠甲,兵器未曾離開身體,縣尊看他威武模樣,感慨出聲,道:
“近些日子那些江湖人兇蠻地厲害,這城中又少有武功高深的武将,若非是将軍前來,本官尚且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龔銳笑道:“大人客氣了。”
“江湖中事情,往日也不是沒有過,也未曾聽當真出了什麽事情。”
那縣官聞言,歎息一聲,擡手自顧自飲了兩杯酒,大倒苦水,道:
“将軍有所不知,往日裏倒是還好,有天劍門的高手壓着,諸多門派雖然彼此暗地裏還是争鬥不休,起碼不敢鬧得太大,可是現在,那位老劍俠已經八十有六,能有幾日好活?”
“原先被壓着的門派心思便也活絡起來。”
這些事情,龔銳本已知道,此時倒也不點破,隻是聽那縣官訴苦,末了還笑一聲,道:“按照大人所說,這還不如早些打起來,也能夠早些安生下來?”
縣官歎道:“這樣确實倒好。”
“最煩便是此時,劍拔弩張,将落不落。”
“可是,一打起來,這城裏隻有一位宏晖長老在,怕是危矣,那位長老本官往日曾經見過幾面,克己守禮,很是識得大體的人,可如此的人,卻要陷入這危險當中,實在是可惜可歎。”
“而宏晖長老一去,天劍門本就如日落殘陽,便更不好過啦。”
便在此時,龔銳神色突然間微有變化。
縣官察覺到前面中年将領的異樣,略有好奇,也轉眸去看。
在下面鋪展着青石的道路上,有茶攤,有商販,有馬車,有行人,在這馬車行人的最裏面,一抹藍白色的劍袍有些紮眼,那是個身材有些發福,面容卻冷硬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手中握着劍。
往過來走,腳步走得極穩,卻如令天色都壓抑下來。
縣官的聲音哽在了喉嚨,瞪大了眼睛。
都尉龔銳挑了挑眉,看到這人乃是孤身前來,心中升起好奇的感覺。
此時下面自營中帶來,能以一當十的精銳鐵卒坐滿了桌子,身上兵刃并未離身,煞氣逼得人沒法子靠近。
這位風評向來刻闆嚴肅,極守規矩的劍門長老來此,來這諸多門派所在之處,是要做什麽?
最好是鬧一鬧。
那樣便可以一次性将這些江湖武者盡數趕出城去,大小也是一軍功。
看着那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龔銳眸中躍躍欲試。
宏晖站定在了酒樓前面,他看着裏面大肆飲酒的江湖武者,那些武者也看到了他,在這個地方,身穿天劍門藍白劍袍,實在是太過于眨眼。
但是他們卻沒有絲毫的畏懼和害怕,反倒是越發酣暢地飲酒。甚至有人喝多了酒,嘴中污穢之言亂噴,引來大笑聲音陣陣。
他們知道的,向來知道。
天劍門的宏晖爲人處事,一闆一眼,極守規矩,而且現在他敢進來嗎?
在尋常百姓眼裏威風八面的天劍門早已經是一間漏風的大廈。
那屋頂都已經快要塌陷下去啦。
他們喝得越發歡暢。
宏晖站定,看着這高有五層的酒樓,感覺到了一道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神色平靜。
現在,連最後的後顧之憂,也已經放下了。
那少年背後琴盒中劍氣之盛,不下于他。
他慢慢擡頭,一點點打量着這城裏面最爲豪奢氣派的酒樓,耳畔污言穢語不停。
宏晖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
然後睜開雙目,竟然沒有過半分遲疑,擡手将隻是稍微合着的木門推開,踏步進入其中。
酒樓中的聲音瞬間消失不見。
方才還極爲嚣張的衆多門派武者臉上就如同被人掄圓了拳頭狠狠砸了兩下,眼冒金星,身軀僵硬,看着那面容冷硬,一絲不苟的劍客,不敢有絲毫的動作,看上去頗爲滑稽。
宏晖未曾看向這些武功低微,不過隻是些誘餌般的武者,穿過動作僵硬的大漢,偶爾低聲道一聲謝,踏上了樓梯。
他的腳步很穩當。
一步一步,朝着上面行去。
卻如同踩踏在了衆人的心中,令他們的面色發白,額上滲出了冷汗。
他會什麽會在這裏?!
他怎麽會來?他怎麽敢來?
他不知天劍門已經氣運到底了嗎?現在若是換做了他們,便應當竭力支撐那少得可憐的家底,便應該向不知有沒有用處的仙人祈求,能讓那位老人家多活些歲數。
宏晖一直走到了五樓,腳步頻率未曾有絲毫的變化。
五樓那百金一字的雅閣前,身着黑衣持劍的武者已經在等着宏晖,看着這面色冷硬的男子當真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心中詫異,卻未曾生出什麽畏懼之類的感情,一則應爲此地高手并不會少。
二則,外面大秦鐵卒尚且還在,此地武者衆多,一旦鬧出事情,難免傷及無辜,未雨綢缪,此種情況之下,大秦必會制止亂鬥,便是所謂有恃無恐,右手摩挲着長劍劍柄,淡淡道:
“你竟然敢過來。”
“不錯,比傳聞中的長老多少多出些氣概,不過,若是想要讨饒,還是請回罷。”
“當然,若是想要切磋劍術,我倒是可以接受。”
宏晖沉默着,突然擡頭歎息一聲,低聲呢喃,道。
“這條路二十三年未走,果然多了許多東西要清理。”
右手擡起。
‘客來閣’中,龔銳飲茶,突然感覺頭皮一陣發麻。
腰間寬劍,鳴嘯不止。
隔了半個街道的酒樓當中,五樓高閣瞬間破碎,一道身形飄然而下,右手持劍,那劍修長,左手抓着顆頭顱,那頭顱怒目圓睜,顯然滿是不敢置信。
而在同時,足足五名身影跌飛出來,落在地上,已是盡數沒有了氣息。
喉嚨上皆是一道劍痕,淩厲刺目。
整條街道,瞬間死寂一片。
嘩啦聲中,原本坐在了一樓圓桌中的大秦悍卒瞬間起身,機括上好的聲音連綿不絕,帶來森銳的殺機,根根弩矢指向了大街上面,有些發福的中年男子。
龔銳按劍,大步行出。
雙眸當中,滿是震動,看向宏晖。
此人是瘋了不成?!
此時逞強,反要遭了殺身之禍,還要禍及門派。
天劍門本已經沒有多少年氣數。
休養生息,才是正道。
手持着頭顱的宏晖昂首,深深吸了口氣,右手扣劍,猛然橫掃,劍意浩蕩如龍,狂傲不羁,瞬間掃平左右,既有铮然劍鳴之音,沖霄而上,下則上百披甲之士,身上铠甲于瞬間崩裂。
黑鐵甲葉,叮呤當啷,落了滿地。
龔銳腳步驟停,看到那中年劍客似乎斑白一分的黑發,像看到了一柄劍,僵硬擡眸,看向酒樓,那酒樓的掌櫃和小二坐倒在地,身子哆嗦個不停,一層江湖人,已經渾身皆是血,氣息全無。
龔銳心髒重重一跳,雙眸瞪大,怔怔然說不出話來,張了張嘴,咬牙道:
“燃命之劍………”
“瘋子,瘋子!”
他已經驚怖難言。
宏晖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随手将頭顱扔在地上,右手扣劍,平靜地走出城門。
向着天劍門的方向行去。
神色冷硬。
有那負琴的少年在,他已經無需要有絲毫的顧慮在。
那少年足以護着他們去天劍門中。
那條路,會走得很順暢,很順暢。
他這樣想着。
調息七日,氣脈逆行。
卸下重擔的感覺,真好啊……
他擡眸看着遠處隐約可見,卻又似乎錯覺的天劍門,王安風都能夠勉強猜得到的陰謀暗子,他如何能夠猜不到?隻是身爲弟子,如何能夠讓長輩再爲自己冒險,若是師叔出了問題,天劍門便真的不行啦。
是以他于密信中與門派約定時間,比此時更遲一日。
但他身爲師長,自會将弟子門人安全送入其中,将傳承送入其中,此次帶着這些精銳弟子出來,便是爲了能夠有一人引得上代天劍留下的遺物共鳴,然後……
然後剩下的便是他的事情了。
他擡眸,看着那巍峨的虛幻山門,呢喃道:
“仗劍一長嘯,将欲倚昆侖。”
“二十三年了。”
“這條路上,确實是要好好清理一下了……”
踏步向前,動作徐緩,卻又速度極快,越走越是順暢,身後無人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