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碼,對于某些人而言,這一日的宴會已經失去了原本所負賦予的期待。
其間,李長興隻是出場了一次,便又草草離開。
臨行之時看了一眼王安風的方向。
後者正側身和薛琴霜說些什麽事情,未曾看到他的目光,更未曾回頭,雖然今日算是私下設宴,并沒有那麽多的規矩,可是在諸多世家大族中人都恭敬看他的時候,王安風和薛琴霜的動作卻已經顯眼到他根本沒法子裝作看不到。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搐。
若非此時人多眼雜,他幾乎要塌下臉來,此時繃着臉,好險維持住了皇室威儀,心中暗罵一句。
食色之徒……
他本是想要和王安風私下相互交談一二,可此時看到王安風,心中仍舊會有些微的羨慕情緒,甚或有些許的妒忌,知道是自己這兩日所受沖擊委實是有些大,因而也隻能将這事情放下,看了王安風和薛琴霜一眼,轉身離去。
步子邁得稍有些快。
笑眯眯的大太監跟在李長興的身後,也将原本打算上前和王安風相識的打算放下。
無論那林自在有什麽目的,他的話終歸是沒有說錯,太上皇還健在,雖然年老,卻精神旺盛,氣血如虎。
這個時節,不應讓大帥子嗣露出水面來。
心念至此,不由得略有壓抑。
複又看到稍微加快了步伐的李長興,後者行過一處院落,轉身的時候,一腳将旁邊碎石踢飛,不遠處行來數名侍女,身子微僵,輕咳一聲,微擡下巴,隻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李盛心中失笑。
知道殿下雖然受各家夫子教導,學百家道理,行事大多老成,可終究還隻是一個十一歲的孩子,這次辦宴,大動聲勢,卻沒能夠遂了自己的願,有些生出些少年心性。
有些沉重,種種念頭紛亂的心中卻又升起了一個想法。
若是陛下知道了大帥猶有子嗣在世,不知該是如何欣喜……
彼時,殿下可是要喚那藏書守一聲叔父。
想到眼前這有些别扭的小殿下對着頗爲縱狂的藏書守行禮,口稱叔父,年已半百之歲,身材高大的笑虎李盛面容笑意越盛,自沉重的心中生出了幾許輕松期冀。
而在同時,其餘本對王安風有所念想的人也不得不收束了心中的念頭。
先前前者顯然是和那位林先生鬧得頗不愉快,這二十年來,敢于當衆将先生的酒傾灑在地的,他恐怕也是頭一個,世家中人雖然依仗家世之便,可行爲舉止,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犯不着冒着拂了林先生面子去交好王安風。
而至于打算以美色誘人者。
隻消看到少年旁邊,眉宇飛揚,如同太陽一般耀眼的少女,她們竟也生出了自慚形穢之感,距離兩人還有遠遠數步,便已經駐足,不敢再往前走,終究隻能任由他們離開,也未能如同自己原本的計劃那樣,上前搭讪。
…………………………………………
“薛姑娘……”
王安風等人離開了皇室别院,沒有乘着馬車,隻是并肩而行,他張了張嘴,想要叫得親切些,卻又覺得實在開不了口,依舊隻是如兩年前一般的稱呼,隻是聲音語調不自覺放得柔和了許多,道:
“你今日回來,可要待些時日?”
薛琴霜腳步算是輕快,和王安風并肩,聞言看他一眼,笑道:
“呆不得許久。”
“族中還有事情,或者明日,便要離開。”
王安風想到嚴令所說,事關世家秘地的事情,微微點了點頭,道:
“那還是要緊事情,耽誤不得。”
“那,你可找到了住處?是在客棧當中,還是……”
薛琴霜的阿婆沒有和他們兩個人并肩,而是落後了十丈左右,遠遠跟着,她雖然年老,可在年輕時候,也是縱馬長劍,行俠一方的女俠,一身輕功更是高深,并不會被那前面兩人落下。
在其身後,跟着一名中年男子。
身着黑衣,面色略有些許蒼白,似乎受了些傷勢,氣息不穩。
王安風和薛琴霜的低聲交談,并沒有特意遮掩聲音,以他的武功耳力,能夠聽得清楚,神色略有變化,他是自天東薛家中派出,前來将薛琴霜帶回去的高手之一,其身上傷勢更是傷在薛琴霜掌中太清和素劍之下。
他知道薛琴霜先前究竟經曆過多少的苦戰。
家族中培養的武者都是走得一擊必殺的路子,就算是出手的時候能夠有所克制,但是受傷是肯定的,就算是現在,他也能夠确定,前面少女身上有超過三處傷勢。
正因爲他清楚地知道,心中才越發好奇。
三小姐不惜違逆家族命令,不惜和族中派出的武者拔劍相向,甚至于身受不輕傷勢,方才掙得的機會,竟然隻是回來看上一眼,說上些話,便要離開?
而另外那少年,也是闖過了百層扶字樓。
想來在其中鏖戰甚苦,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少傷痛,可聽到了三小姐明日就會離開的消息,竟然反應那麽平淡?就仿佛他早有預料一般。
男子眉頭皺緊。
他想不明白。
非常不明白……
老妪緩步朝着前面走,看着前面的一對少年少女,感覺自己有些頭痛。
她如何能不頭痛?
她原本心中是擔心,薛琴霜來了這裏之後,會不願意離開,不願回到家族當中去,心中還多少有些不安,可看眼前這一幕,倒沒有發生最糟糕的情況,可從某種意義上,恐怕要比他們兩個人黏糊在一起,更爲讓她心裏頭不安穩。
皇室别院距離扶風學宮頗有些距離。
可再遠的路也終會有走完的時候,王安風腳步微頓,在一處院落之前停下,在五日之前,他曾經在這裏等了一日時間,沒能等到薛琴霜,隻等到了久别未見的傅墨夫子,和舊友分散的消息。
而今心中那缺陷已經被淡淡的滿足滿盈。
“你明日何時……”
王安風張了張嘴,說出的話卻令那老婦和黑衣男子頻頻皺眉。
薛琴霜轉身看他,眉目流轉,道:
“要送我嗎?”
王安風看着少女模樣,聲音不覺溫和,道:
“自然。”
有風拂動,兩人并肩而立,薛琴霜身着白衣,外罩紅衫,那微有些單薄的紅衫随風微微鼓動,衣擺微微晃動,和少年藍衫碰觸。
“明日辰時。”
薛琴霜如此開口。
然後朝着王安風笑了下,推開了塵封半月之久的木門,老婦和黑衣男子現行進去,而王安風一直目送到薛琴霜也行入其中,複又定定看了許久,這木門并未關上,他看到了熟悉的屋宇,看到了漆黑的屋子中亮起了燈火。
如同萬丈紅塵,盡皆融入了這一豆燈火之中,直暖入了人心底深處。
“如此,就可以了嗎?”
屋内,老婦踟蹰了許久,終于還是開口,明明她來時是不願意薛琴霜在這裏久待,甚至于害怕少女在這裏待得時間太久,可在這個時候,她竟也忍不住開口,聽那話語,反倒是覺得薛琴霜明日便走,也過于倉促,可以多待些時日。
薛琴霜坐在桌旁,擡手将佩劍放在桌上,聞言淺笑,灑然道:
“既然已經見了一面,又何必拘泥在這短短時間?”
“我有我的道路要走,他也有他想要做的事情,若是彼此的存在反倒成爲了對方的約束,那麽,他便不再是他,我也不在是我。”
“這種束縛,唯獨隻能仗劍,一一斬斷!”
說這話的時候,薛琴霜的眸子平靜,如同手中之劍,如同雷霆行于蒼穹,如同冬日飄落的白雪。
耀眼得如同天邊的太陽。
老婦張了張嘴,一時竟也說不出違逆的話來,心中卻又升起了另外一個念頭。
幸好是她。
恰好是他。
那位出身薛家内門,武功不差的黑衣刺客拖着一身傷勢,劈柴燒水奉茶,時辰漸有些晚,老婦住在了主屋裏,中年男子去了客房中休息,未曾入睡,隻是盤坐在床,平息行氣,希望能夠快些将所受傷勢修複。
薛琴霜喝過了茶,洗漱了一遍,褪去外面的勁裝,隻着了一身月白色裏衣。
黑發如墨,披散在肩膀上。
就像是個尋常女兒家。
少女坐在床鋪之上,看着外面升起的明月,旁邊的燭火有些黯淡,随手取了一根銀針,撥動着燭火焰心,此刻寂靜無人,白日所發生的一切自心中升起,秀麗面龐不複方才鎮定灑脫,逐漸升起了些許紅暈。
月下觀花,燈下美人。
明明是平素仗劍任俠,英姿飒爽的少女,此時卻唯獨給人明豔之感。
燭火映照在褐瞳之中,流光溢彩。
薛琴霜抿了抿唇,維持着面上神色鎮定,将那燭火吹熄,躺在床鋪之上,擡手一下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團,隻覺得面上不斷發燒,嘴角卻在不住上挑,褐瞳彎成弦月,其中眸光流轉。
“薛家……琴霜。”
她輕輕念着自己的名姓。
第一次覺得,這三個字竟是如此悅耳。
令人止不住心動。
面容越發發燒,忍不住擡手将自己的臉都罩進了棉被,習慣性朝着床裏滾過去,卻不小心用大了些氣力,翻過了身,額頭輕輕磕在牆上。
發出一聲輕聲呼痛。
………………………………………………
王安風朝着學宮的方向裏走去。
他的腳步輕快。
行過小巷,行過街道,那小巷中有人支起了大鍋,裏面翻滾着羊肉,羊雜,冒出了滾滾白氣,此時已經冬日,天氣漸寒,大冬天畫上數枚通寶,吃上一碗羊雜,味美暖身,是許多尋常百姓勞作了一天對于自己的犒勞。
可在那方桌前,卻還坐着一個顯然和窮苦二字沒有半點關系的少年。
身着黃色錦衣,眉目俊秀,一手端着羊雜,一邊往裏面加辣,姿态娴熟,顯然是個老手。
慕容同端着羊湯,心中歎息。
他當年出來偷吃,還做些僞裝。
可這兩年,早已被人察覺了行蹤,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在乎,随便那些人去說,而那些人看不到他的反應,也覺得無趣,漸漸也沒有人在乎這件事情。
他端着這足斤的瓷碗,照常深深吸了口香氣,面上浮現陶醉之色。
隻覺得這該死的貧民食物,竟如此地可口。
可口到他根本放不下來。
正當此時,耳廓微動,察覺到了腳步聲音,面色微有警惕,自兩年多前,丹楓谷一案中他險些死在外邊兒之後,他的警惕性便得到了足夠的長進,即便是在城中玩耍,也随身不離兵器,此時回身去看,恰好看到了一人身着藍衫,踏步行來。
視線向上,落在那人面目上,神色微微一驚,險些将手中羊雜摔打在地。
王安風也看到了這世家子弟,彼此多少有些交情,當年的那小小沖突,此時想來也别有些感觸,于是主動笑着招呼道:
“慕容,許久未見了。”
慕容同愣愣地看着王安風,有些受寵若驚,道:
“是許久未見……”
擡手舉着手中羊雜湯示意了下,下意識道:
“要吃嗎?我請……”
故人重逢,王安風自然不會拒絕,他一路和薛琴霜自城中走到學宮處,雖然不覺時間流逝,可其實早就有些饑渴,坐在慕容同旁邊,等那店家給他盛湯的時候,卻發現慕容同不斷地在偷眼看自己,略有好奇,道:
“怎麽了?”
慕容同微怔,先是搖了搖頭,複又遲疑了下,道:
“王兄,你是遇到什麽好事了嗎?”
“怎麽一直在笑,而且還有些……”
他聲音微頓,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笑容。
王安風微微一怔,下意識道:
“笑?”
他并未覺得自己在笑。
可擡手一摸,那張熟悉的臉上,笑意卻幾乎遏制不住……
王安風有些愣神,想到今日發生的一幕幕,雖然有種種不愉快的事情,可是嘴角卻越發上揚,終于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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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薛姑娘和王安風,都不會是見面之後,卿卿我我,黏在一起的那種類型,他們首先是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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