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看着王安風,不知道是心理因素的影響,還是說嘴裏頭鹹菜味道的刺激,越來越覺得眼前少年和記憶中那個瘦弱書生有許多相似之處。
可是,當年大帥不是隕落在那件事情當中嗎?
公孫靖雙眸深處有異色閃動。
正是那件事情之後,離将軍也徹底和部下們斷去了聯系,如同一滴雨水溶于江河,再無半點痕迹,任由當年的神武府衆人發了瘋一樣去找,也沒有找到半點蹤迹,至此大帥殒命,主将遁世,即便神武府衆人還在,可當年縱橫睥睨的鐵騎卻已經名存實亡。
同時也爲了安撫被刺激到的世家大族,當今皇上,也即是那時的太子,不得不将神武府打散,化整爲零,分散入大秦的十八路鐵騎之中,其中不少正是被派入了世家大族的下轄。
或明或暗的沖突之後。
神武府鐵騎幾乎七成辭去軍職,而因爲出身大族,不得不繼續留在軍中之人則是漸漸放浪形骸,日夜飲酒,隻盼着被逐出軍中,滿身萎靡,再無當年群虎奔襲之勢。
當奔襲在最前的猛虎消失之後,他們不覺已經磨斷了自己的爪牙。
他們甯願磨斷自己的爪牙。
唯一遺憾之處,這爪牙并未磨斷在戰場之上,更爲痛惜之事,即便浩浩大秦,也令豪傑國士倒在了朝堂之上。
可此時……
公孫靖眼中的神色變化逐漸平穩下來,看了看王安風,決定将這件事情壓在心底深處,當年的大帥過于自傲,以十六歲之身,在大秦中重開一府,雖然并未存在多長時間,可如此功績,古今少有,鋒芒之盛,早已經灼傷了那些世家大族的眼睛。
大帥從未在乎。
可眼前的少主和大帥不同,當年那些與大帥爲敵的世家大族勢力越發強盛,而大帥視爲依仗的神武府卻已經四散于天下之中,難以重新彙聚,若是讓那些人知道大帥還有血脈流傳于世,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腦海中思緒轉瞬而過。
至少,要等到少主更強些的時候,再将這些事情告訴他罷。
将軍和大帥隐藏自己的身份,恐怕也是這種原因罷。
他跟随王安風已久,多少知道些少年的出身,知道他是和離伯,也就是離将軍生活在一個小山村當中,至于父親則是在少年時便已經去世。
心念定下,公孫靖面上神色略微變化了些。
仿佛二十多年前,接受軍令時候一般模樣,他看着王安風,心中卻不知不覺想到。
若是如今不需顧及那些世家大族的反應,若是現在,還能将神武令傳遍天下,會有多少曾經熟悉的面龐重新出現?
會有多少不再年輕的手掌重新拔出長槍,褪去尋常生活的平淡,自塵封的過去中取出依舊铮亮的神武甲,跨上黑馬,挺直了脊背,如同從昏黃的記憶中行出,如同由說書人講述的傳說一般,重新彙聚在這旗幟之下?
雙目微阖。
公孫靖的耳畔仿佛有清脆的馬蹄聲音響起。
仿佛重新聽到了那聲嘶力竭的咆哮。
他們會和當年一樣嗎?
他們會和當年一樣吧。
公孫靖的面容變得柔和許多,嘴角微微勾起,顯出一絲安靜的微笑,上面有時間留下的痕迹,帶着緬懷過去的神情,恍然回過神來,看到王安風正好奇看着他,出于掩飾之心,本能地咀嚼了下嘴裏的食物,随即……
男子的身軀瞬間僵硬,那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再度強烈起來,原本鄭重下來的面龐瞬間仿佛挨了幾拳,一陣扭曲。
這該死的鹹菜!
也和當年一樣……
眼眶微微發紅,卻自心中升起一種昂首狂笑的沖動。
…………………………………………
扶風郡城。
學宮外七百米處,客棧。
時日漸入隆冬,天氣轉寒,常人早就已經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如同個粽子一般,可厲老三卻隻穿了一身毛質背心,露出兩條鋼筋般粗壯的臂膀來,肌肉贲起,因爲剛剛演練了一套刀法的緣故,出了些汗水,隆冬天氣裏,還散出了白氣。
這雙臂膀,右臂明顯要比左臂粗大一圈,是顯而易見的刀客,右手裏握着一柄大秦橫刀,刀柄和旁邊刀鞘的吞口都摩地一片光滑,原本有些刺目的金屬色澤經曆許久時間的摩擦,褪去了銳利,留下的是溫潤柔和的光彩。
厲老三擰起眉毛,看着天空怔然出神。
夢月雪自前日來了扶風郡城之後,整個人就如同魔怔了般,每日裏隻睡極短的時間,除去照料依舊沉睡不醒的川連之外,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了學宮風字樓的典籍當中,整個人日漸消瘦,雙眸卻越發明亮。
他一向不喜歡那些出身富貴的女子,覺得嬌貴地厲害,碰一條傷口都要叫喚上半天,根本吃不得苦,雖然在公孫靖看來,那些小姑娘還看不上他,哪裏輪得到他如何去埋汰人家,可即便如此,他厲老三也不喜歡。
夢月雪卻是個例外。
想了想那漸漸消瘦的少女,而川連還在床上躺着,厲老三心裏有些發堵,覺得這真他娘的不是什麽好活兒,他喜歡爽利,喜歡直來直去,付出心血肯定會得到結果的事情,所以他喜歡軍隊,喜歡練武。
這種付出不知多少心血,最終卻很有可能毫無意義的事情。
他隻要想想,都覺得心裏堵得厲害。
可這世上,太多事情都是這個樣子。
手中橫刀重重劈斬了下,掀起淩厲的風,刀身靜止住的時候,地面裂開一道微不可查卻真實可見的裂縫,灰塵被氣浪裹挾,自刀鋒兩側蔓延,倒是将這客棧後院的青石闆沖擊地頗爲幹淨。
蠻橫發洩了下心裏憋悶,厲老三長長呼出一口濁氣,準備回去沖個涼水澡,解解乏。
正在此時,耳畔突然傳來了飛鷹振翅的聲音,厲老三轉身的動作不由得微頓。
一隻展翼約有三米左右的飛鷹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周,辨認出下方的厲老三,複又輕鳴一聲,斂翅而下,厲老三認出這個是巨鲸幫中聯絡用的鳥兒,神色略有些鄭重,視線自飛鷹爪上綁着的信箋上掠過,心裏知道,應該是公孫靖那邊傳來了下一步行動的計劃。
隻希望不要命令直接回返。
厲老三心裏嘀咕了一聲,順手甩了下汗水,自那飛鷹腿上解下來信箋,展開一看,卻發現不是公孫靖的字迹,想來應當是出自于少主手中,神色更爲鄭重了些,仔細看了一遍,雙眸微亮,低低呢喃:
“藥人之毒?!”
厲老三右手握着這信箋,松了口氣,心中郁結之處不由得平緩許多。
這事件疑難雜症大抵如此,隻要知道了名字,想要找到對應的處理方法,就不是甚麽難事,輕松之餘,卻多少也有些埋怨,不知道王安風爲何不在之前就直接告訴夢月雪,讓後者這兩日裏受了那麽多苦,連他這樣的大老粗都有些看不下去。
“川連老弟,你運氣可真是好……”
厲老三行入屋子,爲川連把了下脈,未曾發現有什麽異變,隻是似乎變得稍微有力了些,可川連身中奇毒,其脈搏本就極爲微弱,些許變化,實在是難以察覺。
何況此時厲老三心中頗有三分喜意,把脈之時,也不是極爲認真,草草确認了未曾出現最爲糟糕的情況,便轉身出去,急急奔向了學宮當中,連原本沖個澡的想法都抛到了腦後。
厲老三離開之後,這屋子裏就隻是剩下了川連一人,安靜地躺着。
其餘的巨鲸幫高手則是分散入這城中,順便辦些事情,唯獨每日輪流剩下三人守在附近,防止出現意外,而這留下的三名武者,若是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也不會進那一間屋子。
所以這内室裏便隻是一片安靜。
唯獨微弱的呼吸聲音極穩定地響起,風聲輕柔,都能夠将呼吸的聲音壓制住,不知過去了多久,那呼吸的聲音似乎微微一頓。
長衫之下,川連的心髒處突然異樣搏動了幾下,浮現出了一條條細微的血色線條,不斷組合,形成了一朵極爲奇異的花,那花瓣如血絲,妖娆而詭異,不像是人間能有的東西。
這花緩緩盛開。
積蓄了不知多久的奇藥,終于自此時達到了巅峰,而這時間,竟然要比王安風通過征兆預測過的,早了足足半月時間,若是他此時在此,自然能夠發現,這奇花比他所料更爲詭異,竟然能夠自行僞裝征兆,仿佛自有靈智一般,顯然絕非凡品。
這花每日裏自會吸納元氣,混雜着原本川連八品武者的内力精血,以及這兩年多來,夢月雪從未有過一日間斷供應的藥力,如同長河洪流一般,湧入了川連的心髒當中。
原本已經微弱到了徹底消失的心跳似乎是因爲承受不住如此磅礴的沖擊,徹底消失。
屋子裏變成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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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學宮·風字樓。
第三十一層
身着墨蘭勁裝的少女握着一本發黃的卷宗,飛快地浏覽其中的内容,本來應該清澈的雙眸此時已經泛起了血絲,可卻未曾有絲毫的放松,牙齒緊緊咬着下唇,心中焦急,卻又不住安慰自己。
師兄……我一定能找到救你的方法……
你要等我。
你一定相信我……
心中的焦急被壓制住,不住地尋找着相關的典籍,并不知有其他爲了準備夫子考核,而常常在此看書的學子,偶爾看向她的視線滿是驚異,不知是什麽在支撐着這個消瘦的少女。
正在此時,似乎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耳畔傳來熟悉的溫和聲音,輕聲道:
“嗯。”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夢月雪的身子一僵,猛地轉過身來,身後卻隻能夠看得到意氣飛揚的學宮學子,在安靜看書,人來人往的模樣,有人在笑,有人在低聲交談,眉目間婉轉着溫柔。這是她所向往過的學宮,很是熱鬧,卻在此時如同和她處于兩個世界一般,被割裂開來。
她看着這人來人往,竟感覺到了某種難以形容的孤獨,如同天地廣大,無邊遼闊,卻隻剩下了自己一個,孤獨地站在這世界上。
再沒有歸途。
PS:今日的第二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