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揮手讓下人下去。
轉過身來,趙正勇正坐在椅子上,右手摩挲這那張腰牌,神色陰晴不定,青年踏步走過去,候在一旁,低聲道:
“三叔公……”
趙正勇看他一眼,緩緩道:
“我竟不知,青怡坊中,竟然招攬來了這麽一位暗殺高手……”
青年皺眉道:
“三叔公,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如此……”
老人搖了搖頭,道:
“不可能……”
“青怡坊中殺手腰牌,并非武功高就能夠拿得到手,而且攪渾了局勢,又對何人能有好處?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江湖人不會去做。”
青年遲疑了下,道:
“若是那人聽到了足夠多的東西,然後故意出手,留下來這東西……我等行動肯定會多有猶豫,要說好處。”
“最大的好處,應該是談天雄和談語柔得了去。”
趙正勇冷哼一聲,擡頭見外頭天邊已經熹微,道:
“你昨日不是親自去試探了那年輕人,武功如何?”
青年微怔,想了想,道:
“既然能夠被談天雄那老賊看中,身手應該不差,做事沒有武者風範,可也頗有些手段,可我試探的時候,外功比我要差,輕功也極爲尋常。”
“應該是那種劍走偏鋒,一身武功,大半在兵器上的武者。”
老者哼了一聲,複又問道:
“那方才那武者呢?”
青年微微一怔,方才明白眼前老者所說,一時呐呐難言,趙正勇冷哼一聲,右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地杯盞晃動不止,道:
“說話!”
青年身子顫了顫,額上冷汗津津,勉強道:
“外,外功超絕,拳法強橫異常,輕功暗器,俱是扶風一流。”
“你也知道!”
趙正勇冷哼一聲,嘩啦一聲直接站起身來,幾步跨到了那青年身前,他雖年老,身子卻依舊魁梧異常,尚還在那青年之上,投下一片陰影,道:
“以談天雄的狠辣程度,若能調動這種人出來,你我安能有命在?!二十七連幫還能在老窩裏享受日子?!”
“想的倒美!”
“可既不是談天雄手下武者,你難道是想要告訴我,昨日你所試探的那個武者,就是今夜那尚且在我之上的刺客?!”
“一個外功一般,專長于劍法絕殺的武者,轉眼就變成了無聲無息潛入我趙府當中,拳法不在我之下,暗器輕功都極爲詭異的六品刺客?!”
此時趙正勇心中激怒,幾乎算是連連臭罵出聲,那青年垂首,不敢反駁,如此模樣,倒讓前者更怒,喝道:
“你說,保護談語柔的人多少歲?!”
青年已說不出話,片刻後,方才艱難道:
“至多十七……”
“十七,十七……”
趙正勇呢喃了兩聲,面目神色略有恍惚,突然暴怒,擡腳便踹,怒道:
“十七歲!你也知道?!”
“你也知道?!”
“你是想說,這個十七歲的年輕人,就已經做到了劍術内功,外功拳法,暗器身法,諸般武學,無所不會,更無所不通,出手狠辣無情,明明隻有十來歲,卻已經曆了無窮厮殺?”
“你自己覺得你說的是個什麽狗屁?!”
“臭,臭不可聞!”
青年一連受了數腳,神色蒼白,說不出話。
…………………………………………
西定州城之外,北去三十餘裏。
二十七連幫。
原本在其餘人眼中已經大醉不省人事的大幫主坐在上首,雙手撐着戰刀刀柄之處,氣息沉凝而厚重,左右兩側各有座椅排列而下。
其上落座之人,有男有女,有廚子,有馬夫,也有攤販,有乞丐,有美人,有豪俠,有道士,有書生,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卻皆身配利器,精神炯爍,非同凡人,顯然是有不俗武功在身。
大幫主視線掃過躺下衆人,緩聲道:
“老七已經去了西定州。”
“那玉九給出的時間,是五天,五天之内,在這西定州附近,受談天雄恩惠,受其調遣的武者,都被玉九尋了各種借口調開,沒有了‘伥鬼’的老虎,不過是隻病貓,輕易就可以取他性命。”
堂下一名秀麗女子微蹙細眉,道:
“可是,那老虎雖然手無縛雞之力,可這些日子都避不見客……若是如此,我們也拿他沒有辦法……”
大幫主冷笑道:
“是,可是,他還有個孫女在外面,唯一的血親。”
“當年爲了這個血親,一向狠辣的他甚至于和一名六品沖突過,調動高手時候犯了許多錯,差些元氣大傷,隻要将談語柔拿在手中,不怕他不出來!”
那女子問道:
“可談語柔周圍,不是有一名少年高手保護嗎?派出的殺手,全被一招制服,想要做到,也不是甚麽簡單事情……”
一人突大剌剌笑道:
“姐姐此言差矣,那少年和這談語柔有什麽關系?先前素未蒙面而已,況且,據七哥傳來的消息,那蠢女人對這少年高手百般折辱捉弄,多有不敬。”
“哈哈哈,明明關系自己身家性命,竟然做地出這種事情。”
“自毀長城,自取滅亡!”
“彼時咱們一齊出去,不信那少年不走,你說,未來有大好前景,何必爲了一個不敬自己,戲弄自己的蠢女人死拼,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那女子微微一怔,想了想,緩緩點頭,道:
“如此說來,倒也是……”
那漢子複又大笑,道:
“不過說起來,我還真的很想要試試看這談語柔的滋味。”
“三年前,她還隻是十三歲的時候,就引誘地一個六品高手垂涎欲滴,恨不得捉回房中,好生玩弄,卻不想惹怒了那老虎,給生生撲殺。如今老虎垂死,沒法子再護住她,咱們也能好好試試這美人的味道。”
“好歹也是讓一六品高手失态的美色啊,哈哈哈……”
周圍有人冷哼不屑,卻也有人微微颔首,眸中浮現異色,替天行道大旗之下,人心如鬼,難測分毫。
……………………………………………………
“你是我的孫女,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慈和的面龐變得猙獰,聲音冷漠。
“張兄弟要你的元陰,是你的福氣,往後跟在六品武者身旁,數不清的好處……”
“你不過一區區女流,沒有習武的天賦,這已經是你最好的結果。”
周圍一片混沌,模糊不清。
一隻溫柔的手掌緊緊拉住她的手掌,不斷地朝前奔跑,本來帶給自己無窮安甯的院落,竟如森羅地獄。
“小主人快走!”
“老奴奉小姐命令,必然護地小主人安危,快走!”
聲音戛然而止,那待自己最好的老人心口被貫穿,瞪大了眼睛。
死不瞑目,倒在地上。
到死的時候都溫柔看着自己。
身着青衣的男子踏步而出,昨日還抱着自己抓蝴蝶的男子斂目,聲音沉肅:
“小姐,勿要讓我等難做。”
混亂,碰撞,刀劍鳴嘯的聲音,不絕于耳。
畫面的終結,是那本應慈和的男子倒在自己的腳下。
視線模糊,手中握着的匕首再握不緊,哐啷一聲,墜在地上,
自己最親的人爲了保護自己而死。
自己爲了活着,親手殺了血脈中唯一的親人……
擡頭看向外面,天地廣闊,如同地獄。
…………
談語柔的雙眼瞬間睜開,褐色的瞳仁瞪得極大,極清澈,流動的光影像極了湖中倒映出的天光雲影,呼吸急促。
這床鋪很大,可她醒過來的時候,不知不覺,已再度縮到了一處角落當中。
身軀蜷縮起來,瑟瑟發抖。
直到七八分鍾之後,夢靥般的恐懼才放松了許多,少女緊繃住的身子緩緩柔和下來,擡手取出那個玉質藥瓶,低聲道:
“噩夢……”
“藥效,又不夠了嗎……”
握着玉瓶的手掌微微顫抖,逐漸平穩,擡手取出了兩枚丹藥,吞入口中,原本的軟弱被藥效壓制,清澈的瞳孔逐漸暈染上了安靜如湖的氣息。
談語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着外面高遠的天空,抿了抿唇。
差不多,都入局了罷?
玉九,
趙正勇,
二十七連幫……
談語柔安靜呢喃,神色平靜,卻于心中道。
“五日之後,如果談語柔僥幸未死,西定江湖,不再需要第二個聲音。”
有風吹過,倒插在院落當中的兵器低聲鳴嘯,談語柔目光轉而落在這院落當中,對于那些殺手的存在,沒有絲毫好奇。
她已經能夠看得到。
在五日,不,四日之後,這一處小小的院落當中,會聚集整個西定州江湖中,最頂級的高手,最兇殘的惡徒,最貪婪的世家,會彙聚這一江湖中最令人作嘔的東西。
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目标。
殺死她。
或是當作床上玩物,被不知多少人把玩。
而她也有想同的目标。
殺死他們。
哪怕以自己爲誘餌。
殺與被殺,就是江湖。
想及此處,卻又察覺到了些微的不同,談語柔轉眸看向石桌,看到那桌上木琴,抿了抿唇,突然又笑出聲來,低聲道:
“讓你奏琴,便真的奏琴,讓你做飯,便也真的做飯,真的聽話呢……”
“藏書守……”
“你待你那朋友可真好啊。”
“我好羨慕她,也好羨慕你。”
“不過,我如此待你,四日之後,你也不會護我了罷?”
談語柔安靜地撫了下鬓角,安靜地想着,如同這事情不關自己。
“若是事不可爲,你可安然離開,更不必心有分毫愧疚。”
“而他們也知道了我這數日行迹,絕不會爲難你。”
“你看,你又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又不會有什麽危險,我能在這幾天保護住自己,也,也享受了一次少俠的‘喜歡’,就是這一局棋下死了,也沒太大遺憾了。”
“多好……”
“這天下的江湖已經夠昏沉了。”
“若少了你這般的人,豈不更是無聊……”
…………………………………………
約莫有十裏之外。
王安風靠坐在一處枯樹吱呀上面,掀開面具,自腰間取出煉制的丹藥,吞入口中,原本溫和的面色,此時早已經是蒼白如紙。
方才他和趙正勇交手,已經身負不輕傷勢,可是除去這傷勢之外,趙正勇口中所說,三十年前侵入扶風郡江湖的勢力組織,更爲讓他在意。
白虎堂?
亦或是四象閣……
少年斂目,緩緩站起身來。
右手擡起,佛珠微微泛起流光,安靜開口。
“公孫……”
北武州城,打坐的公孫靖聽到了未加該變的少年音色,認出了這正是年前所見,堂主以及青衣魁首的直系晚輩,眸子驟然睜開,雖在極遠之處,亦是不敢怠慢,抱拳行禮,沉聲道:
“少主……”
沉默了數息之後,王安風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有沒有興趣……”
“拿下西定州的江湖?”
公孫靖微微一怔,片刻之後,眸子裏驟然燃起了火光,手持長槍的吞雲槍客公孫靖大步而出,眉眼飛揚,行至校場當中。
以大秦鐵騎風格訓練的鐵衣衛隻在此處,凡三百人,皆騎乘快馬,穿重甲,手持長槍勁弩,其中長官,皆爲公孫靖當年戰友,西域一戰當中老兵,殺氣烈烈,不爲凡俗。
巨鲸幫……
入局。
…………………………………………
通知了巨鲸幫之後,王安風換了身衣物,帶着些飯菜回去,推門進去,已經看到梳妝打扮完的談語柔安靜站在那裏,雖如秀荷玉立,在王安風眼中卻如猛虎般,少年腳步微微一頓,隻覺得一陣頭痛,甚至有轉頭便跑的沖動。
他忘了。
自己現在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樣子,還得要給這位大小姐造飯。
談語柔看着王安風回來,抿了抿唇,那少年逆着晨光緩步行來,像極了小時候的夢。
“娘親,你當年和爹爹怎麽認識的?”
“他啊,他當年沒個正行,誰都敢調戲,娘親當年給了他個下馬威,然後他就變成了娘親的跟屁蟲……”
“這樣啊,爹爹,那你當年怎麽追到娘親的?”
“這……額”
青年似乎不願回答,卻被那邊少婦瞪了一眼,苦笑道:
“我啊,我什麽都做啊。”
“你娘親她喜歡吃南方菜式,我便去學喽,她喜歡吃茶,我便沏茶,她愛極了琴音,我便給她彈曲子……”
三四歲的小女孩瞪大了眸子,大叫道:
“語柔明白了!”
“喜歡,就是做飯,就是沏茶,還有彈琴……”
青年微怔,複又大笑出聲,道:
“這,确實确實,哈哈哈哈,那語柔想要找個甚麽樣的人?”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張開雙臂,褐色的眸子在陽光之下,極大,極清澈,像極了湖面倒映着的天光雲影,對着長空大聲道:
“俠客,大俠客!”
“真真正正,頂天立地的大俠客!”
少婦的輕笑和青年朗朗笑聲混雜起來,消失在記憶深遠處的光景,少女抿唇,看着似有不願,緩步行來的少年。
此時她每多說一句。
都會令眼前少年更讨厭她。
而王安風越厭惡她,四日之後,越不可能護她。
她越發危險。
那少年俠客也就越發安全。
于是她抿了抿唇,沖那披着晨光的少年福了一福。
面上浮現紅暈,微笑着開口,聲音軟糯:
“公子。”
“語柔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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