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路口處,少年滿臉茫然地看着這位前扶風巡捕揚長而去。
右手裏頭荷包已經重又變得幹癟。
王安風拎着手中的荷包,朝着右手甩了甩。
最後一枚銅闆落出來,在他掌心處滴溜溜打了個轉兒。
似曾相識的一幕,如在嘲諷。
王安風歎息一聲,眉目之中,滿是怅然,卻在心中又有所安慰,低聲呢喃道。
“看來,吃得多這件事情,不止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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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三人,回了學宮當中。
學宮前那長道當中,劍痕猶自還在,血迹被打掃了一便,卻仍舊在地面上留下了斑斑點點的痕迹,和灰塵幹土混合,形成了暗紅色的模樣,如同醜陋的胎記,留在了地面上。
空氣中仍舊還有鮮血的味道。
等回到王安風那小木屋的時候,蘇賭徒已經轉醒過來,身着白衣,面容俊秀的世家公子,搬了個小馬紮,雙手抱着個茶盞,就坐在了王安風小木屋前頭。
旁邊兒架着一把連鞘的長劍。
整個人看起來,如同等着讨債的長工一般,未曾言語,也能夠感覺到後者身上洋溢的那種怨氣,直欲要沖天而起。
當看到王安風的時候,蘇文昌原本茫然,未曾聚焦的雙眸亮起一道寒芒,騰地站起,咬牙切齒,高聲道:
“王安風,你給我滾過來!”
王安風面容有些尴尬,擡起右手打了個招呼,道:
“啊,賭徒,吃了沒……”
“我給你帶了些早點。”
蘇文昌俊秀的眉頭倒豎而起,幾乎要被氣笑了,右手握着劍,一下一下砸在地面上,‘獰笑’道:
“吃?”
“我吃你個大頭鬼啊吃!”
“你小子一指頭把我戳掉了半條命,吃吃吃,去夢裏面找周公讨吃的不成?!”
王安風看着滿臉牢騷的蘇文昌,苦笑不言。
這件事情本就是他不對,當下自然是連連拱手道歉,如是者三,方才讓蘇文昌怒氣稍微發洩了些,低聲咕哝兩聲,劈手從王安風手邊兒搶過肉餅,大口咀嚼,王安風在旁邊一邊給蘇文昌斟茶,一邊‘賠笑’,道:
“不過,賭徒你近來修行比較刻苦啊……”
蘇文昌翻個白眼,含糊不清地道:
“不是我自己解開的穴道。”
王安風微微一怔,繼而便想起來了一人。
正當此時,自屋内傳來了輕聲笑語。
一襲白衣的薛琴霜自門中踏出。
此時天色漸寒,她手中卻仍舊握着一把折扇,腰懸白玉,風姿倜傥。
含笑揶揄道:
“竟然未曾發現我的氣息,安風你修行略有懈怠啊。”
夢月雪看得眸子瞪大,呢喃道:
“好,好漂亮……”
旁邊川連聞言忙擡手拉了下自己師妹,低聲道:
“師妹,這是位公子,怎麽能夠用漂亮來形容?”
“實在是有些失禮。”
複又對着薛琴霜抱歉地笑了笑。
夢月雪看着旁邊木讷的師兄,低聲咕囔了兩句,頗爲不服氣的模樣。
薛琴霜沖夢月雪兩人微微颔首,行至王安風旁邊,上下打量了下後者,笑吟吟地道:
“事情解決了?”
王安風微微點頭,當下将方才發生的事情大略講了講,但是略去了自己方才和那火煉門高手對峙的環節,隻是說後者懷疑自己的觀點根本站不住腳,若按照那種邏輯,他自己便是比王安風的可能性更大。
言罷,薛琴霜微微颔首,饒有興趣地看了王安風一眼,道:
“看來你突破了。”
“什麽時候切磋一二?”
王安風聞言微怔,心中亦有躍躍欲試之感。
此時他算是令自身嫌疑大大降低,心境已頗爲輕松,而自身也已突破到了八品修爲,拳掌劍術,輕功指法,都有不小長進,是以也想要試試,自己距離同輩人中最強的‘薛十三’,究竟還有多少的距離。
便在此時,蘇文昌咽下了最後一口肉餅,眉頭微微皺起,道:
“尚且還不要太過于放松。”
“幕後這人做出這件事情,極有可能是對你有敵意,才會爲了令你和火煉門沖突,殺死了十數條性命,在真兇被抓到之前,你勿要在摻和進這件事情當中,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王安風微微一愣,轉身看着蘇文昌,雙眸微張,道:
“十數條性命?!”
蘇文昌微微颔首,道:
“你不是去了火煉門,不知道嗎?”
王安風搖了搖頭,道:
“火煉門那人隻說了,衛奇死在劍下,其他事情完全沒有提及。”
蘇文昌嘿然笑了聲,道:
“難怪,死的人裏畢竟是有他們少主。”
“據我所知,火煉門中昨夜除去衛奇之外,尚且死了十五條性命。”
“其中大多是扶風城中招來的侍女傭人,想來是恰巧在那人行進路上,爲了防止一絲半點洩露消息的危險,将遇到的每個人都殺了個幹淨,沒留下一個活口。”
“可見其心狠手辣。”
“被火煉門雇傭之後,便已經算是踏入江湖,掙的錢多許多,卻要承擔許多風險。”
“還好你及時将自己從這件事情當中抽身而出,此時應該頭痛的是那個人才對,不過,即便如此,這段時間,你也要多加小心,勿要再摻和這事情,誰知道那人被逼急了會做出什麽事情。”
言罷搖了搖頭,似是感慨,卻又覺得自己似乎攪了薛琴霜兩人性子,擺了擺手,複又将這事情揭過,笑道:
“不說了不說了,不提這掃興事情。”
“安風你能夠擺脫這局面,自然應該開心。”
“說來,你二人來這裏許久,我卻從未見過你們全力出手,倒也是頗爲感興趣。”
川連聞言連連颔首,由衷歎息,道:
“王兄武功,實在是我平生僅見。”
夢月雪看了看王安風,複又看看那邊極爲‘漂亮’的薛琴霜,亦是眸光微亮,似極感興趣,道:
“是啊,王大哥,還要我幫你拿着劍鞘嗎?”
薛琴霜看了看頗有興趣的衆人,複又看了看面目之上,并無異狀的王安風,看着少年在諸多好友起哄之時拔出了背後長劍,斜指地面,看着他周圍隐有氣勁激蕩,卻未曾出手,折扇合起,輕輕敲擊在自己手掌心,道:
“罷了,今日沒有什麽性子打了。”
“這一戰且先記在賬上。”
“往後再說。”
…………………………………………
火煉門事情,經過了一兩日的發酵醞釀,逐漸席卷了整個扶風郡城。
而與此同時,王安風也是聲名漸起。
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認定了,在下一期榜單上,王安風必然會名列地煞榜單之中,名列于全天下及冠前武者前百的位子當中。
來往拜見他的人,突然增多。
不乏扶風郡中的世家少主之類,攜重禮而來,往往也還有着姿容秀麗的世家少女,跟在兄長身旁,好奇地打量他,複又裣衽一禮,隻是言談兩句,便已滿面羞紅,秀色可餐的模樣。
原本的木屋,一時間來往之人,絡繹不絕,今日更是有城中慕容世家,以慕容同公子爲引路之人,帶着數人過來拜會。
可王安風卻不在這裏。
火煉門商号之前。
青石地闆,寒秋露重。
卻有名老妪坐倒在地,早已雞皮鶴發,卻身着缟素,伏在地上,哭号不住。
身材粗壯,看守大門的武人亦是無奈,一直解釋,複又将手中裝滿了銀錢的袋子遞過去。
老妪将這錢袋子一巴掌砸地落在地上,發出了嘩啦聲響。
雙眸泛紅,哭号道:
“我要你的臭錢作甚?我隻要我的乖孫孫……”
“我要的是人,嗚嗚嗚……”
不遠處茶攤上,一名江湖人皺眉,道:
“這老婦爲何還在這裏糾纏不休……”
“我看火煉門,亦沒有去克扣銀錢。”
茶博士上了好茶,歎息道:
“人沒了,要錢做什麽呢……”
“都知道這進江湖門派裏頭幹工的風險不小,跟跑镖的一樣,拿到錢多,風險也大。”
“這其他人吧,要錢不要命,那也由他。”
“可這阿婆和她孫女相依爲命,那丫頭是爲了給她阿婆治病,才咬着牙進去了火煉門,這事情一直都瞞着她阿婆,每日裏省吃儉用的,隻來我這裏吃些不要錢的茶水下飯。”
“前些天來這裏吃茶,還說就快要攢夠銀錢啦。'
“我還以爲這丫頭熬出來了,可惜啊可惜,唉……”
那江湖人亦是沉默。
即便在江湖上奔波許久,此時心中也不是滋味,飲了口茶,聽得耳邊嚎哭,茶盞重重砸在桌上,啐了一口,道:
“這江湖,真他娘的不是東西!”
身後那桌子,傳來聲音。
“店家,結賬。”
身着藍衫的少年站起身來,背負木劍,周圍有人認出這位正當風頭上的少年武者,皆是驚呼出聲,一個兩個,趕上前去,想要和這位藏書守搭話,卻又有些膽怯,深秋之中,亦有許多熱鬧處。
而在數十步之外,白發老人,孤身跪坐,号哭不止,越發襯得這裏紅火熱鬧。
王安風走過去,半跪在地和那老人平齊,将手中茶點遞過,柔聲道:
“老人家,吃些東西吧……”
老妪揮手将之打落,雙目因爲哭了許久,已經通紅,道:
“我不吃,我隻要我的乖孫孫……”
“嗚嗚嗚……”
王安風沉默,将那茶點拿起來,掰下來了弄髒的部分,将幹淨的遞過去,頗爲艱難地開口道:
“阿婆,人死不能複生……”
“節哀。”
那老人家大哭道:
“人死節哀,我不節哀!”
“你知不知道,我的乖孫孫已經給自己做好了女紅,我再過些日子,本來就能看到她成親的,看到她過上好日子……嗚嗚嗚……”
“現在,現在全沒有了……”
“那害死我乖孫孫的人呢,還在逍遙快活……那些大俠客呢?!他們在哪裏?!大秦的捕頭呢?在哪裏?!”
“我的乖孫孫到死都相信這世道,都相信有俠客,有巡捕,都,都相信你們,嗚嗚……她到死都相信那世道……”
“可現在呢?”
“人呢?!”
王安風牙關微微咬緊,面目卻越發溫和,道:
“阿婆,那要不要和我打個賭?”
“兇手肯定會被抓到的。”
“俠客,總還有的……”
不知是否是年已老邁,精力遠不如往前,還是王安風看上去很容易讓人相信,漸漸地,老妪止住了哭泣,雞爪一般的手掌抓住了那茶點,如同失去了魂魄般離開。
王安風緩緩起身,抿了抿唇,轉身朝着學宮處而去。
右手擡起。
方才過于用力,指甲刺破了手心肌膚,斑斑鮮血滴落在有些髒了的茶點上。
腦海當中,卻又想起了兩日前,蘇文昌所說。
‘你不能在幹涉此事,那兇人此時正因被你破局而頭痛,火煉門的勢力也已經快要過來,他必忙于抹去痕迹,分不出手來對付你。’
‘若是你再摻和進去,極爲危險。’
王安風将這茶點擡起,放在嘴中。
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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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王安風未曾去少林寺,而是背負木劍,直接離開了自己的木屋。
方才走了數十步,卻發現前面有一道身影,微微一怔。
那人影嘴中似乎在輕哼調子,察覺王安風,曲調聲音停下,輕笑了聲,走出黑暗,暴露在月光之下,雖然做男裝打扮,亦可看得出其原本的三分面目,正是薛琴霜。
今日卻未曾拿着扇子,背後同樣背負了一柄長劍,似乎對于王安風行爲,早有預料,笑吟吟地道:
“終于忍不住了嗎?”
王安風抿了抿唇,道:
“薛姑娘……”
薛琴霜雙手倒負在後,悠然道:
“要準備給我找借口,打消我的想法,讓我回去嗎?”
王安風被說破了心事,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說些什麽比較好。
薛琴霜踏前一步,道:
“那不妨,聽聽我的理由?”
王安風微怔,月光之下,薛琴霜的褐瞳微微泛光,上下打量了下少年,輕聲笑道:
“你是不是将那死去了的十幾條性命,背在了自己身上?”
“是不是,認爲若無自己,他們便不會受到牽連,不會身死?”
“是以,在那日蘇文昌他們因爲你脫離險境而開心的時候,你則會心中郁結?連和我交手的興緻都沒有了……”
“是以,打算避開白天裏衆多耳目,暗中去找找那位火煉門中高手?想要從他那裏知道最後一條線索?”
王安風沉默了下,搖頭道:
“沒有。”
“江湖之中,生死無常,福禍難料,無論是誰,都有可能會死去,因因果果,根本分不清楚,我又怎麽會這麽幼稚?”
“隻不過……”
薛琴霜微有好奇,重複道:
“不過?”
王安風斂目,道:
“隻不過我答應了一位老人家,想要爲她讨個明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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