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門戶都需要大秦點頭?
他們既然能夠行走江湖,自然并未曾愚鈍到輕易就被人擺布的地步,但是聽到了這種說法,心裏頭多少有些不大舒服。
祝建安察覺周圍變化視線,神色微凝。
此爲誅心之言。
他到現在,方才明白過來,眼前這文士爲何會入了城門就如此堂而皇之地過來,那些江湖武者有的是看着能否搭上一把手,有的則是完全爲了湊這個熱鬧,但是卻在此時完全變成了對方的證人。
眼前這數具屍體,是這件案子的兇手。
而夏長青則是今日方才入城,安分守己,來此也隻是爲了清除本門叛徒。
眼前這些屍首之上毀掉了紅楓的疤痕,起碼有了四五年的時間,有人證有物證,祝建安絕不相信眼前這文士所說的話,但是卻不得不承認,這一招做的都極爲漂亮慎密,他一時間竟找不到半分漏洞。
斷罪決獄要有證據,這是大秦自己定下的規矩。
若是大秦都不去遵守,還要誰來守着?
當下之勢,也隻能忍着心中不甘,正準備回應之時,突然想到了先前被王安風所殺的那名刺客,開口道:
“……夏護法說笑。”
“吾等先前曾經抓獲另外一名丹楓谷殺手,其正要向無辜之人出手,身上的紅楓印記可是絲毫無損。”
“不知道夏護法作何解釋?”
夏長青身形變換,已經出現在了衆人之前,因爲此時局勢未曾明朗,那些軍士沒能得到明确命令,未能射出弩矢,也不再有機會射出,灰衣文士朝前走了兩步,微微皺眉,似乎随意問道:
“哦?不知道那人在何處?”
祝建安有心詐他,當下未曾說出此人已經死在王安風劍下,隻是回道:
“正在我刑部牢中,他已全部招下了……”
文士皺眉,似有疑惑,道:
“招了?招什麽了?”
未等祝建安回答,已經神色恍然,再度開口道:
“他是我谷中派來的探子,在下正好奇爲何沒能找得到他留下痕迹,原來是被刑部捉拿,做下兇案的兇手,應該就是這幾個叛徒,我丹楓谷再如何橫行江湖,又如何敢于觸碰大秦虎威。”
“隻要将我手下探子送來,此時便一筆勾銷,不知總捕意下如何?”
其說話語氣頗爲誠懇和睦,卻令祝建安等人心中微沉。
送還?
那刺客已經被王安風一劍刺穿了喉嚨,死得不能再死,仵作都給驗過了屍首,又如何送還過來?
見他沉默不言,灰衣文士臉上笑容逐漸消失下去,開口道:
“副總捕爲何不言?”
“是覺得我們丹楓谷要爲這些叛徒所做事情賠命?還是說……”
“我的弟子已經被閣下所殺!”
文士眸子微睜開,踏前一步,道:
“是否郡守給予閣下壓力過大,讓閣下殺我派弟子以完成這破案一事?!”
“古諺所謂之殺良冒功?!”
“還是說,我江湖子弟,在閣下眼中,便不是一條性命,便不是大秦百姓,想殺便殺?!沒有絲毫猶豫?!”
他言語聲調逐漸提高,句句逼問,死死咬住了被殺之人乃是丹楓谷密探,而非殺人兇手,說祝建安所爲乃是殺良冒功,完全不把江湖子弟當成人命。
而在隐蔽之處,其手中古怪殘刀的刀鋒輕輕點在地面上,發出極有節奏的聲音,混入其喝問聲音當中,回蕩于衆人耳畔。
周圍圍觀的江湖客在不知不覺當中心境波動,失去了平時的冷靜和理智。
隻覺得眼前身着朱衣的捕快所作所爲,當真便如同夏長青所說,殘酷無情,将尋差真正兇手的丹楓谷弟子當成了替罪羔羊,而丹楓谷的惡行此時被無意識忽略。
往日裏和朝廷沖突此時忽然變全部都自心底升起,看向祝建安等人視線越發不善。
不知是誰第一個開口,随即便有聲聲诘問緊跟其後,不斷響起。
“說啊!”
“你們是不是做出了這等事情!”
“哼!言辭吞吞吐吐,可見一斑!”
“這便是所謂大秦!”
往日裏摩擦積蓄的矛盾在此時被那古怪長刀發出的聲音引動出來,一時間竟有群情激憤的迹象,而他們本身也未曾察覺有絲毫的不對,便在此時,文士擡手,聲音微頓。
道道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看到他退後一步,看到他複又朝着祝建安拱手長施一禮,看到他極誠懇地道:
“我也不求其他,還請副總捕告知在下。”
“究竟是誰人,殺了吾之弟子?!”
竟然是這‘受害’一方做出了退讓?
周圍心智不知不覺已被影響的武者們心中不由得便有諸多陰暗念頭浮現出來,祝建安神色微有變化,他知道此時情形,隻要将旁邊少年交出去,那種矛盾便會轉移到王安風身上,他自己正可以脫身出來。
因爲殺人者,正是王安風。
王安風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右手握劍。
他知道眼前這文士是在信口雌黃,可此時的局勢分明就是百口莫辯,三人成虎之局。
王安風感覺自己的呼吸略有壓抑。
他曾經殺過惡人,陷于生死之境,可從沒有像是現在這般感覺壓抑。
當所有人都認爲你做的是錯的。
那麽對錯在這些人眼中便已經不再重要,他們所希望的隻是讓你屈服而已。
屈服在他們的正确之下。
王安風咬了咬牙,正準備開口,那邊祝建安擡手将王安風拉住,未曾讓他開口,他生性剛直,對于眼前中年文士心中厭惡至極,縱然已經竭力克制,聲音當中卻仍舊不乏冷硬,道:
“是本官下的令。”
“你待如何?!”
王安風看着這位副總捕,神色微怔。
周圍沉默了一瞬。
繼而各種謾罵和敵意經過了重重發酵之後,轟然爆炸開來,矛頭全部指向了祝建安身上,灰衣文士臉上似乎閃過驚愕,繼而後退一步,雙手抱拳,長施一禮,朗聲道:
“好!”
“身爲大秦之人,我向你出手,是爲不忠。”
“但是身爲被殺之人的師長,在下不得不爲之,還請體諒。”
“隻出一招。”
話音未落,其手中的長刀已經哐啷出手,瞬間刺穿了祝建安的右肩,鮮血流淌下來,王安風神色微怔,透過這血腥味道,他突然嗅到了一絲藥香味道,正自那四處屍首處傳來。
這藥香味道極爲微弱,若非是他常年和二師父相伴,決計無法聞出來,而且還必須要透過血氣方才能嗅得到分毫。
藥?
少年微怔,腦海當中如同有閃電劈下,照亮了黯淡的回憶,突然回想起來,在剛剛跟着二師父學醫的時候,老者曾經給自己講解過天下毒物,其中一些配合起來,可以起到令傷勢老化的效果。
當時老者頗爲得意,因着這是他年輕時候自己發現的藥理,卻又被赢先生不屑嘲弄,認爲于人于己皆無有半點用處。
王安風雙瞳微微瞪大,心髒加速。
視線落在了那處被割裂了傷痕的紅楓之上,心念微轉,已經逐漸明白過來,而這個時候,那文士已經拔出長刀,依舊在慷慨陳詞,而在此時,王安風心中卻已經沒有了半分的慌亂。
看着這文士言辭懇切,言語和善,看着周圍人言語附和,竟如看着一個戲台上戲子。
心中安定下來,如水不驚。
外魔去除,心境安定,佛門内功醇厚的特性逐漸發揮出來,因爲那種詭異聲響而失衡的心境重新靠着自己找回了平衡,王安風想要開口。可卻發現,周圍衆人的心情心智,無論是那些武者,還是祝建安等武者,竟然都在随着夏長青的引導而變化。
便如同引動對手招數的劍聖劍法一般。
王安風心中明悟,知道此時開口恐怕也沒能引起别人絲毫注意,于事無補,當下咬了咬牙,運起來了佛門内力,突然如同離伯故事當中角色一般,長笑出聲。
不知是否是因爲少林内力醇厚的緣故,其聲音直如蛟龍清嘯,銅鍾長鳴,将那惑人心智的聲音盡數壓下。
失去了這古怪兵器的暗中作用,衆人注意力便被王安風吸引過去,看着這位身着藍衫的少年持劍長笑,眉目之間,竟似滿是不屑,旁邊祝建安捂着自己傷口,愕然問道:
“小兄弟,你怎麽了?”
王安風此時正覺得喉嚨幹啞,有些笑不下去,祝建安開口,心中暗松口氣,道了一聲問得好,當下停下長笑,道:
“我隻是看到衆位英豪,都是扶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竟然都被一人随意擺布,故而忍不住發笑而已。”
“祝捕頭難道不認爲這很可笑嗎?”
言語之中,因爲故意學着赢先生語氣,其中滿是不屑嘲弄,習武之人自持力強,脾氣暴烈者衆多,聞言登時大怒,道:
“擺布?”
“小娃娃勿要胡說八道!”
祝建安皺眉,拉了下王安風,示意其勿要再多生事端,今日之事他總覺得有許多不對勁之處,但是其生性穩妥而少決斷,覺得當下之計,應該是要先擺平事端,再行調查。
可王安風卻因爲心中有了七八成把握,故而未曾聽其暗示,朝前走了兩步,立于衆人環視當中,心中雖有不安,卻未曾表現出來,看着那邊開口之人,正是個粗蠻漢子,當下抱拳微微一禮,道:
“你說我是胡說八道,這位大哥,可願與我一賭?!”
“賭我能證明,你們受其擺布!”
那漢子怒極反笑,道:
“好!有何不敢?!”
“隻是你敢賭什麽?”
王安風反手将自己背上長劍拔出,铮然一聲倒插在地,手掌握在木劍之上,運勁于上,使其滲出些微雷霆,頗爲不凡,他雖然接受儒家道理,卻絕非什麽腐儒,當下朗聲道:
“我賭這柄上好寶劍。”
那漢子瞪大眼睛,看了半晌,粗聲道:
“我沒有東西能賭得起。”
“但是我還有這一條爛命,小兄弟你若是勝了,這條性命,便歸你處置!”
“賭不賭!”
無錢可賭,那便賭自己性命,寸步不讓,分毫不退。
荒唐而又豪邁。
而一切竟隻因爲一言紛争。
王安風因這粗蠻的草莽氣息而心中微震,面上卻未曾失态,環顧一圈周圍江湖草莽,如被群狼環伺,氣勢上面不肯有絲毫退縮,手持長劍,同樣高聲喝道:
“賭了!!”
其年紀雖小,尚未弱冠,但是此時展現出來氣魄,竟然分毫不差于周圍這些江湖草莽,他們平生最喜豪邁漢子,登時也不管敵對,對于王安風生出來了不少好感,大聲喝彩,道:
“好!”
“哈哈哈,算是條漢子!”
夏長青見事情逐漸脫離自己掌控,手中古怪殘刀重又敲擊在了青石之上,略有加速,可不知爲何,這蘊含有些微神兵之力的兵器,自那少年開口之後,竟仿佛遇到了天生之敵一般,效力大失。
可此時要他離開,卻也不能。
除祝建安在外,尚且還有五名中三品武者,他們不知道這是王安風自己行爲,見其和祝建安站在一起,隻以爲是副總捕安排,故而此時站位,已經将夏長青退路堵住,難能離開。
于是他便隻能夠看着那邊少年在一人耳邊開口,看到那人颔首,快步離開,周圍有四五十巡捕散開,遠處也有兵丁百姓,看着那藍衫少年如同出鞘的利劍一般,看着自己,心中突然變浮現出來了不安。
片刻之後,當他看到那邊漢子取來的竟然是各式藥物之後,心中便是微微一突,生出來了悔意。
王安風接過了那藥材,用一同借來的工具搗藥,因爲其中有許多成藥,少去許多炮制的過程,片刻之後,便将記憶當中老者所傳授的那一味藥物制作出來,手指觸碰處,察覺到了些許腐蝕痛楚,嘴角微微挑起。
此時就仿佛是等待着刺出最後一劍一般。
少年身上洋溢着令人難以直視的鋒芒,看向夏長青,朗聲道:
“此藥便能令傷口老化……”
“如果我所料不差,夏先生,便是将這些弟子當成了棄子,令其僞造出叛門傷口,完成你所吩咐下事情,再親自将之擊殺!”
文士面上已經沒有了和善之色,他也笑不出來。
這種情形之下,沒有多少人還能夠笑地出來,受到了‘質疑污蔑’,自然也不應該笑,當下便冷冷開口道:
“小兄弟打算要誰來試藥?須知活人和死人,身上的傷口可不一樣。”
以活人試毒,乃是醫家大忌。
衆人聞言,面上略有遲疑之色,便在此時,方才那和王安風賭命的大漢大步出來,毫無半分猶豫畏懼,開口道:
“我來!”
言罷拔出腰間匕首,在胳膊上劃拉出來了老大一條傷口,接過來了手中藥物,直接按在了自己傷口上。
其神色肉眼可見地一陣扭曲,顯然是痛極,可卻忍者一聲不吭,任由額角青筋暴起,滲出來了滾滾冷汗,知道最終支撐不住,方才虎吼一聲,松開了手掌。
整個人身軀都在微微顫抖。
而衆人所見,其手臂上傷口,絕不是新傷,竟然已經止血,開始結疤,而看周圍皮膚顔色,起碼已經有了一二年時間,一時間心中震動。
他們并非蠢物,隻是先入爲主,又被那邪異兵器作用,心境失衡,此時兩者皆被破除,見此情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當下心中又驚又怒,看向文士便越發不善。
後者微微皺眉,冷笑道:
“确實是出色的手段,可是這能夠證明什麽?”
“至多隻是你們掌握了這種秘藥而已。”
王安風斂目,道:
“先生可能證明你們未曾使用類似秘藥?”
夏長青面上神色略有難看。
便在此時,王安風突又開口,道:
“夏護法所說,那殺手是你們的探子,可你可曾知道,他被殺之日,可是要對誰出手?!”
夏長青心中一突,心中突然浮現出來了不安。
王安風輕聲道:
“乃是我大秦扶風,慕容世家第十三嫡子。”
那邊人群中突然傳來喧嚣聲音,一位身着黃色長衫的俊秀少年跳起身來,一邊雙手揮舞,一邊高聲叫道:
“是我,沒錯,是我!”
“正是王大哥救下的我!”
聲音之中,滿是興奮,仿佛覺得自己被綁架乃是一件頗值得誇耀的事情般,王安風不願理他,當下隻當作自己未曾看到,側身看向夏長青,道:
“你清理門戶之事,暫且不論。”
“妖言惑衆,編造無中生有之事情,欲要殺傷朝廷中人,卻是事實。”
“該當何罪?!”
文士面色難看,看着前面王安風,看着周圍神色難看的江湖武者,突放聲長笑,神态疏狂,道:
“此皆是你等一家之言罷了。”
“你們說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嗎?我乃是江湖中人,若要審我罪狀,也應當是天下第一莊中人,哪裏輪得到你……”
最後一個們字尚未出口,天際突然亮起了一道流光。
仿佛失去了聲音,天地死寂,唯獨有一道流光疾行。
灰衣文士持刀右臂被狂暴的勁氣攪碎,血肉橫飛,直到了數息之後,方才有狂暴的勁風和破空聲音響起,振聾發聩。
夏長青面色陡然蒼白。
一道冷肅的男子聲音在這天地回蕩。
“江湖上事情,自然是天下第一莊去管。”
“但這是扶風郡。”
“證據确鑿,但罪不至死。”
聲音落下,夏長青已面色蒼白,察覺到身上傷勢,臉上神色微寒。
果真是,不至死。
複又擡眸看着那邊藍衫少年,自身借大勢而爲之的計策因他而破,心中一時雖有怨毒,卻也升起些微贊歎之意,贊其機變,歎其心智,而在贊歎之後,便是越發冰冷的殺機。
PS:第三更……這個劇情斷掉很無聊的,所以寫完了,然後……我要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