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這經曆的作用,他看上去越發地成熟,眼角眉梢已褪去了稚嫩,臉上縱橫切割了十九道傷疤,已經結了血痂,越發可怖,但是他卻沒有把這張惡鬼也似的面龐遮住,眸子裏倒是坦然。
見到王安風之後,先是不敢置信,然後便浮現出了驚喜的神色,手裏的柴也不劈了,扔下斧頭,跑到了衆人跟前,略有些手足無措地道:
“王大哥,你怎麽來了?”
王安風并未說出來意,伸手在阿平頭上摸了摸,笑道:
“沒什麽,來看看你而已。”
百裏封站在一旁,看着阿平做了個鬼臉,道:
“嘿,臭小子,還記得我嗎?”
一邊說着,一邊伸出右手來,在阿平眼前晃悠了下,上面還勉強看得到一點淺淺的傷疤,阿平臉上浮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退後一步,朝着百裏封深深鞠了一躬,卻被後者一手拉住,拜不下去。
百裏封咧嘴一笑,道:
“不整那些虛的,我們走了一路,讓我們進去歇歇腳就好。”
阿平這才意識到自己正一直讓王安風等人站在了外面,這才慌忙将幾人迎進門去,這屋子相較于王安風上次過來,整潔了些,想來也是時時打掃,他父親正在裏面坐着。
看到有陌生人進來,面上先是浮現出了警惕的神色,随即似乎是認出了王安風來,那警惕便化爲了善意,嘴巴張開,右手五指揮動,啊啊地喊了兩聲。
“他在謝謝你。”
耳旁傳來了阿平的聲音,他搬來了些木樁,放在地上,權當作了闆凳,繼而過去給自己的父親擦了擦臉上粘上的灰塵,那有些癡傻的男子笑了下,低下頭去做自己的事情,兩隻手中抓着些幹草,手指竟是極爲靈活,達到了常人無法做到的程度。
他是何時癡傻的,王安風并不知道,但是這個癡傻的男人很清楚地知道,這樣就可以去換來糧食和孩子喜歡的糖葫蘆,所以即便是王安風也能看得出來,他幹得很高興,也很痛快。
遠比他見過這江湖上,江湖外的大多數人都要痛快許多。
衆人随意聊些事情,主要還是比較關心阿平的經曆,百裏封對于這個咬了他一口的倔強小子很有好感,怎麽看怎麽順眼,就連那臉上的傷疤都透着一股子兵家鐵血的味道。
好苗子啊……
兵家少年心中喟歎。
在他看來,這小子天生就應該去進他們兵家的門,尤其之前王安風曾經說過,他之所以能發現阿平,是後者在被下了迷藥的情況下,依舊能掙紮着敲擊闆車,發出聲響來。
這種堅韌的意志力,是大秦軍人們最喜歡的特質。
換做任何一處地方的兵将坐在這裏,此時都不作第二種想法,那一個比一個憨厚的面皮下面,肯定是想着怎麽才把眼前的小小少年拐到自己手下面當兵,或許眼神交錯之中,已經是混雜了威脅,讓步,許諾,讨價還價的上好話本。
這是大秦兵家血脈裏根深蒂固的陋習。
因爲這個陋習,大秦将軍的名庫裏面有一小半的異族姓氏,名字寫起來真的是又長又臭,還很容易記錯,而将這個習慣發揚光大的正是當年的天策上将,如今的皇帝陛下。
他把人家東突厥處羅可汗的兒子拐到了自己麾下,當了左骁衛大将軍,忠心耿耿,骁勇善戰,立下了赫赫戰功,最苦的是他老子,兒子跟人跑了,打還打不過,又舍不得兒子,隻得舉衆部依附大秦,稱爲臣下。
而此時,十五歲的百裏封正開始覺醒大秦軍人這種根深蒂固的‘陋習’。
看向阿平的眼神有點放光。
拓跋月狠狠地瞪了百裏封一眼,警告意味頗爲濃重,有力的手掌似有意似無意地拍了下腰間彎刀,發出铮然鳴響,令百裏封後脊微涼,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少女下巴微擡,不屑地橫了百裏封一眼。
轉而看向阿平的目光卻頗爲憐惜。
在她的家鄉,戰敗部落的人臉上要刻下痕迹,這孩子總讓她回想起一些不願意想起來的記憶,尤其是經曆了這種折磨的孩子卻依舊如此懂事,更讓她有些心疼。
她或許是唯一明白王安風爲何不願讓這孩子學武的人。
時間朝着不緊不慢地晃悠,正午時候,百裏封以客人來時應該帶禮物的理由,去買了食材回來,這村子裏沒有人願意賣給他,便騎馬去其他縣城,一來一回也沒有花了多少時間。
王安風親自下廚,做了一頓飯食,正在做最後一頓飯的時候,卻聽到了外面傳來了一連串的聲響,清脆連綿,似乎是某種機關的聲音,正略有詫異,耳畔便傳來了傅墨夫子頗爲認真的聲音。
“阿平,你要不要拜我爲師?”
王安風神色微有變化,轉身出去,可薛琴霜卻不知何時來到了門口,攔在了王安風身前,沖他微微搖頭,少年根本不管,身形一晃,準備越過去,卻在踏過的瞬間,被薛琴霜一抓按在肩膀上。
後者本身武功招法不遜色于他,内功功體則是遠遠超過,王安風心中沒有防備,以有意對無意,竟被一招制住,渾厚内力壓制上來,一時間動彈不得,薛琴霜看着他,低聲道:
“你不想讓他學武,但是選擇總要交給他自己來做。否則,縱然這一次他未曾習武,往後總會有其他人看中他的天賦。”
“安風,你再如何看重他,總不能替他決定他的人生……”
聲音微頓,複又道: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王安風聞言神色略有變化,呼出濁氣,不再運功掙紮,薛琴霜松開了手掌,兩人并肩看着外頭發展。
傅墨夫子看着阿平,臉上神色頗爲憐惜。
墨家兼愛非攻,他武功雖高,卻本性單純,見到阿平遭遇,如何還能夠坐得下去,更何況,這孩子竟然能夠解得開‘玲珑’,豈不正适合修行墨家的内功?
阿平手中握着那解開的圓球。
心中的渴望一瞬間被放大,遭遇不幸的絕望,王安風引開殺手時候的無力,都在這個時候一齊地湧動上了心裏,他知道,眼前的老者恐怕要比拯救了他的王大哥更厲害,如果跟着他,自己也許也能夠那麽強。
也能去救其他人。
阿平閉住了眼睛,握着機關球的手掌用了下力,似乎在感受上面的紋路,以确認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然後他将圓球放在了掉了漆的木桌上,很認真地叉手行禮。
“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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