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就是眼前這個。
腦海中思緒轉動有些僵硬,蒼老的臉上,此時才現出了抱歉的神采來,看上去也很古怪,就像是一個木頭人臉上挂上了名爲‘歉意’的表情,整個人的反應似乎都慢了數拍,因而顯得很不真誠。
如果他面前的是王安風,大抵不會有事情,王安風總是習慣性地考慮到其他人,但他面前的是一個最不像謀士的謀士,百裏封完全沒有準備給對方半點道歉的機會,咬牙切齒,身子猛地踏前,手中的陌刀在五指間一轉,反架在了背後,以腰部爲軸,陌刀刀身橫着,裹挾了渾厚的勁風,猛然朝着老人的臀部拍過去。
百裏封的想法很簡單。
或者說,少年有着整個大秦軍方很樸素的價值觀。
我要面子的。
你要是道了歉,我再出手就難免有些過于糾纏。
所以就要趕在你道歉之前,一鼓作氣揍回去。
最好揍到你丫沒辦法道歉。
當年二十七歲的破虜将軍,就是這樣尋了個苗頭,帶着七百大秦鐵騎,劈砍了一路,當那模樣年輕的将軍大馬金刀地坐在單于金帳裏面,面容和善,誠懇認真地表示,自己是爲了邊關被洗劫了的三隻肥羊讨個公道時,不知那位匈奴首領心中是個怎麽樣的心情。
陌刀橫掃,就在少年要複仇成功的時候,那老者動作僵硬地沖着旁邊走了一步,險險地避開了這一招,可兵家的武功最擅長就是蓄勢攻堅。
百裏封向前進步,手中陌刀再度轉個方向,朝着那位老者橫拍過去,氣勢再漲了三分。
那老者再避,一老一少,便在這青鋒解上開始糾纏,旁人眼中,那老者的動作僵硬,滿臉着急似乎想要解釋什麽,可那少年卻完全不聽,濃眉倒豎,氣急敗壞,一手陌刀刀法頗爲兇暴,隻是身法似乎有些問題,略有些瘸拐,令人惋惜。
轉眼間已攻了十七八招,百裏封刀鋒再落,那老人往後退去,卻不小心絆了一跤,正在此時,一股渾厚内氣以那老者爲中心,極爲蠻橫不講理地朝着外面湧動。
百裏封毫無半點還手之力,整個人朝着後面飛去。
繼而重重坐在了地面上。
少年面龐一陣扭曲,前面那老人先是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恍然明白過來,才又屁颠屁颠跑了過來,試探着問道:
“小兄弟……你還好吧?”
好個球。
百裏封咧了下嘴,心中暗罵一句,擡眼看那老者,入眼便是一雙被黑眼圈包裹住的眼睛,頗爲渾濁呆滞,一身衣袍頗爲老氣,上面還沾着些油污,看上去邋裏邋遢。
老者伸手将百裏封拉起來,擡手替少年拍去身上的浮土,嘴中則是連連抱歉,累得一個老人如此,就算是心裏還憋着一股子火氣,百裏封也不好糾纏,熄了‘複仇’的心思,歎息道:
“好了好了……我認栽了。”
“小爺百裏封,老頭兒你叫什麽名字?”
一邊說着,一邊隐蔽地揉着自己摔痛了的地方,臉頰略有抽動,他此時心頭火氣還未曾消下去,言辭中頗有些不客氣。那老者卻無有半點惱怒,隻笑呵呵地開口道:
“我,我叫傅墨,扶風學宮的。”
百裏封聽得扶風學宮二字,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神色便驟然僵硬。
腦海當中,突又想起了臨行時候,自己老師所言。
彼時那渾身肌肉的壯漢幾乎是指着自己的額頭在開口,兩根手指粗糙而堅硬。
“此次前往,你們應當與傅墨夫子同行。”
“他老人家對大爺我多有扶持,你見了面之後,定要恭恭敬敬,執晚輩之禮,否則,棍棒伺候!”
兵家少年臉上的肌肉抖動,看着前面的老者。
突然感覺,似有陰影籠罩在了自己的心頭。
“賊老天……”
“你他媽玩兒我是吧……”
……………………………………
一陣兵荒馬亂般的相遇之後,通過了接到消息趕來的王安風等人解釋,那老人也明白了百裏封的身份,明白了少年爲何之後頗爲束手束腳,可他卻仍舊不以爲意。
隻是認爲,既然是自己的機關鳥出了差池,險些撞到了人,那被人家斥責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必說斥責,就是真的上手,他也得要老老實實,站着那兒挨着才是。
身份是身份,關對錯何幹?
解開誤會之後,衆人好奇他那賴以成名,能效飛鷹千裏的機關鳥如何會出了岔子,那老人不大好意思地撓了撓自己亂糟糟的白發,道:
“遇到了雨雲,因爲想要避雨,所以幹脆沖上了雲層。”
“卻不想是個雷暴雲,真真好大的雷。”
老人歎息,似乎是想到了先前經曆,脖子縮了縮,百裏封正要安慰,便聽到了老者又道:
“險些劈壞了我的衣裳。”
“若是來拜壽,穿了件破破爛爛的衣服,也太過掉面子啦。”
百裏封神色微僵,喉嚨處一口氣險些沒能上來,突然明白過來,這老頭兒呆是呆了些,可中三品武功高手的身份也是實打實地結實,和自己心裏面擔心的事情大抵是不一樣的。
視線複又落在了老人身上油污所在,不由地心中嘀咕。
這比起被雷劈過的衣服,怕也好不了多少。
傅墨身爲扶風學宮的夫子,且武道成就中三品,有盛名在外,來了這青鋒解上,自然需要正式拜訪一番掌門祝靈,而這種上一輩分的老前輩們會晤,本不應該帶那些小輩,可當青鋒解弟子前來相邀的時候,傅墨面上卻顯出了些許猶豫之色。
視線從百裏封,王安風等四人面上巡視而過,最後還是落在了百裏封身上,咳嗽兩聲,道:
“百裏,跟我來。”
百裏封便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被跟着老人身後遠去。
好不容易能出來放放風的薛琴霜看着遠去的兩人,看着那老者似乎本能走在了百裏封身後兩步位置,以使兵家少年算是寬闊的肩膀能擋住青鋒解的弟子,少女眸中浮現若有所思的神色,側過身來看着王安風,道:
“這位夫子,似乎有點……怕生?”
王安風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旁邊破碎的機關鳥上,這機關先是淋着雨,升上了兩三千丈高的雷雲,被劈了個慘,然後又撞擊在了青鋒解的崖頂上,縱然是材質非凡,也已經碎地不成樣子。
常人早就要棄之不顧,可傅墨卻将這機關鳥的每一處殘骸都極認真地找出,擺在原本的位置,使得這機關鳥就像是個殒命了的武者,被親人好友收拾了儀容,靜待下葬。
再看看那似乎有些怕生的老人,少年眸中便有些古怪,道:
“或許……在傅夫子眼中,這機關比起人來要親切地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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